內地人看金雞獎,臺灣人看金馬獎,香港人看金像獎?
2019年香港正是「多事之秋」,港產片亦只有《金都》、《叔·叔》、短片《老人與狗》及《紅棗薏米花生》獲提名。沒有大製作,沒有合拍片市場,更沒有紅褲子(傳統科班)出身的名導身影。
那一年見證港產片代表只有《紅棗薏米花生》獲最佳劇情短片獎。
沒有大陸電影也沒有合拍片,去年金馬獎除了由臺灣電影奪得多個主要獎項,提名上也多了不少馬來西亞、新加坡作品的身影,如《幻土》、《夕霧花園》、《熱帶雨》分別在票房或評論上,獲市場和觀眾的青睞。
這無疑為金馬獎可能出現的窘境,打下強心針。
相比之下,沒有參與金馬獎的合拍片《少年的你》、《葉問4:完結篇》,都是2020年香港電影金像獎的大贏家。
兩者合共奪11項金像獎,在金馬影展獲不少好評的《金都》及《叔·叔》則緊隨其後,但是合共只奪3獎。兩相比較,很能說明一個現象——合拍片仍會是香港電影工業(而不一定要獲觀眾或評論認可)的梁柱。
業界也將繼續寄予厚望,尤其是《少年的你》導演曾國祥有《七月與安生》奪金馬雙影后的佳績,合拍片在2019年之前,可說是兩岸三地也吃得開,亦延續著香港電影人靈活、長袖善舞的生存技能。
然而在沒有合拍片、大製作的情況下,入圍2019年金馬獎的港產片大概能梳理出以下印象:個人的生活與想望、家庭倫理處境、目下的都市景觀。
過去港產片「盡皆過火,儘是癲狂」的生猛印象,似乎與當下港產片的題材選擇、氛圍漸行漸遠。
假設我們把「合拍片」、「港產片」分別對待,那就呈現出兩個「香港」電影市場。
一個是電影工業娛樂傳統裡的香港,曾國祥作為後起之秀,精準計算青年觀眾群需求,《七月與安生》、《少年的你》,要娛樂性,要話題都可以,添加一些審查限制下的社會觸覺,更贏得評論掌聲。
葉偉信則繼承港產動作片傳統,如《殺破狼》、《葉問》系列票房大收便是明證。
電影工業需要資源,需要市場,從後九七香港電影到合拍片潮流,香港電影人北上主要是為了資源,多年生聚,試圖回饋到香港電影本身。
當然,我可以這樣說。
然而相當割裂的是,香港當下的新一代電影人,大多都沒有合拍片經驗,而是否參與合拍片本身,已是他們生存的一大命題。
支持香港電影,不可任由合拍片專美等意識形態,無疑影響每一個新導演的判斷。
「本土意識」在創作上、觀眾閱讀上,縈繞著每一部港產片;有導演會抗拒合拍片潮流,有觀眾會解讀電影隱含何種政治信息。
評論層面上,幾年來影評人苦於觀眾高舉「支持本土製作」的旗幟,一旦從技藝出發評論作品便動輒得咎,已是日常。
有導演選擇懷香港的舊,複製娛樂傳統,莊文強《無雙》扮演八十年代的港產「周潤發神話」無可奈何,一再複製逃不過老調重彈;許鞍華《明月幾時有》重返香港抗日戰史之中,加上一把饒有深意的傘......
港產片則繼績言志,也有受社會氛圍影響。
從這點上來看第53屆金馬獎最為精彩。
曾國祥《七月與安生》奪金馬雙影后,無疑證明實力;而在香港本地評論呼聲之高,《樹大招風》、《一念無明》同樣奪獎。《樹大招風》由三位香港新導演許學文、歐文杰、黃偉傑聯合執導,「銀河映像」杜琪峯、遊乃海金牌組合以老帶新,激發新一代電影人對港產動作類型的嫻熟技藝。
黃進《一念無明》掀起往後數年港產片針對邊緣人物、群體人文關懷作品的潮流,「社會有病還是人有病」的思考被讚賞為「貼地氣」理所當然。
對香港觀眾而言,金馬獎的決定猶如遙距打氣。
從一岸的刪減、禁播可以看出,另一岸的包容大度。正因為金馬獎以藝術為出發點,不忌諱政治,華語系的電影皆有機會踏上金馬獎殿堂,才造就出奇妙而精彩的第53屆提名——商業片有《葉問3》、《北京遇上西雅圖之不二情書》;臺灣代表《一路順風》、《日式散步者》;內地藝術片《八月》等等。
然而此後兩屆,港產片未能在金馬獎維持往績。
2017年金馬獎只有一部港產動畫短片《暗房夜空》獲獎,2018年則由《翠絲》演員袁富華獲最佳男配角。
與其說港產片乏善足陳,倒不如說金馬獎似乎捕捉到目下港產片與過去娛樂傳統的分野,提拔有潛力的新秀,也肯定默默耕耘的本土演員。
尤其是《暗房夜空》出自三位香港公開大學畢業生之手,更是香港首度有動畫片獲此殊榮,而主題也圍繞著本港的邊緣議題,紀錄一名年青同志運動人士的內心惘然、掙扎。
《翠絲》也是一部刻畫跨性別者和同志的本土製作,被稱為「港版丹麥女孩」,袁富華飾演年老同志,演出廣獲好評。從題材到表達手法,香港新一代影人不囿於傳統,過去被視為短板的動畫片,過去被忽視或只權充喜劇元素的議題,一一登上金馬獎殿堂。
即便風光不再,卻醞釀著新的可能。
也由此連結到去年的金馬獎,入圍的港產片中,《金都》寫女性面對婚姻的迷惘、《老人與狗》拍出平凡生活氣息、《紅棗薏米花生》刻劃女性的家庭處境、《叔叔》延績邊緣群體創作。
關懷老弱孤寡殘,反映自身困境,連結到一座社會局勢動蕩的城市,莫不指向療愈自身、連結他人的可能。
而以上種種港產片,連結到金馬獎上,締造出與合拍片大相逕庭的風景。
2020年電影業愈加艱難。賴於成功的抗疫政策,臺灣市場搞起了創新,大小影展皆順利舉辦,外國大片缺席,造就臺灣電影票房迎來小陽春。
多部話題作如《消失的情人節》、《怪胎》、《親愛的房客》、《無聲》皆有可觀提名,票房、話題兩相宜。
反觀香港,也似乎在「休整」一年後,醞釀出涵蓋社會各方面的電影作品。在無望進入中國市場的現實下,也順延著兩岸人民一條心的情感,金馬獎儼然溫柔包容港產片。當受傷的過江龍(香港)遇上迎來小陽春的本地蟲(臺灣),金馬獎是競逐的平臺,更是讓臺、港影人相互問好、砥礪的重要場合。
郭臻的《夜更》揉合劇情與紀實元素,拍下一個的士司機穿梭示威現場的一夜。
男主角真的是司機,最奇妙是他後來參選區議會,現在成為一名區議員。電影藝高膽大又具創意,以最低成本趨近「港產片可以怎樣呈現反修例」這一每位影人亟欲回應的大哉問。郭臻持續創作劇情短片,由《流放地》的南亞少年到《浮瓜》的小混混,一直圍繞著小人物創作,而《夜更》同理,從為生計奔波的平凡市民的視角出發,看去年香港某一個失序的夜。小人物的情感,小人物的義氣。
其實與香港眾多黑衣無名者相同,默默無名,默默求生。
然而要數奪得最多提名的港產片,竟是新導演陳健朗的首部長片《手捲菸》。
電影以華籍英兵和南亞少年的相知相遇為題,鏡頭切入香港「油尖旺區」龍蛇混雜的街巷景觀,在有「小聯合國」之稱的重廈大廈,建構新一代香港影人心目中的江湖。《手捲菸》獲7項提名,導演在不同訪問表示情迷港產類型片,醉心於男性情義,這也許是為何《手捲菸》平地一聲雷的原因——合拍片跟隨內地電影缺席金馬獎,。
《手捲菸》嘗試證明港式江湖片娛樂傳統,不會由合拍片專美。本地年青影人也努力找尋他們屬意的江湖。
誠然,新導演在類型片的嘗試不是沒有,但其中最能服眾的只有《樹大招風》。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背後其實是個人與時代之錯,起落無常,終於患得患失。
《手捲菸》有類似的人物設定(華籍英兵),隱於市街,埋葬身份的關超,又加上一筆種族共融元素,從一枝煙燃點兩代人相互療愈的可能,也許是陳健朗的野心之作。
講大製作,為何觀眾不選擇好萊塢,而要選擇香港電影?
有多大頭戴多大帽,電影說到底是講故事的藝術,要吸引本地觀眾,要拍出本地的情感生態;要吸引全世界的觀眾,要拍出能夠引起共鳴的普世價值。好的電影一定會兼顧兩者。好比小津安二郎的《秋刀魚之味》,親歷時代的男人可能對其中的軍艦進行曲別有一番滋味於心頭,而非日本的觀眾自然會體會到老父嫁女的希翼與不舍。
對比這兩年臺灣電影在題材上面不斷的嘗試,反而會覺得香港電影在這幾年題材上的單一,爾冬陞都提到這件事:「這幾年香港電影出去參展賣阜時,外地片商會話'又是一念無明'啊。」
近年來香港本土電影聚焦小人物,社會邊緣人的方向的確是比以往港產片有所不同與創新,但是題材似乎又有點兒太過扎堆。手捲菸同幻愛同樣是聚焦邊緣人但是嘗試用不同電影類型帶出不同的故事內核我覺得是一個極好的方向。
相比之下今年臺灣電影算是有一個小爆發,《孤味》、《消失的情人節》、《同學麥娜絲》,還有《親愛的房客》都有相當高質素。而且這些電影的題材方向都各有新意,可以看到臺灣電影市場的發展的確是比以前健康。
香港人不現實,甚至浪漫起來?八九十年代冒起的港產黃金年代,香港人角色刻畫一直以功利、取巧為基調,由此引申出喜劇笑料或江湖爭鬥,這倒是與一直以來的香港電影裡的香港人角色,大大不同了。
2020年,又一個十年過去。八、九十年代的輝煌愈走愈遠,港產片在社會時局的惡化裡,倒繼績成長出另一種模樣,而今年的金馬獎,更有我們對類型片娛樂傳統的嘗試。
一個新的港片,即使遍體鱗傷,卻在臺灣影展,讓世界看見。
這是比較唏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