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重陽節,按照古代的習俗,今天應該去登高望遠,賞菊吃酒,或者再吟誦兩句與重陽節有關的詩句,比如大家都知道的唐代詩人王維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
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然而重陽節有關登高的詩不是只有這一首,杜牧的《九日齊山登高》同樣是一首經典好詩,下面摘自熊逸作品《人生四時,唐詩九味》中對這首詩的解讀,帶你感受不一樣的登高感懷。
九日齊山登高
(杜牧)
江涵秋影雁初飛,與客攜壺上翠微。
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
但將酩酊酬佳節,不用登臨恨落暉。
古往今來只如此,牛山何必獨沾衣。
杜牧的名作《九日齊山登高》是一首七律,短短八句詩,後面六句都是名句,逐步從勉強來的曠達寫到真實的曠達。
而真實的曠達, 寫出了詩人難能可貴的旁觀者視角。今天的我們,會在感動和美麗之外得到額外的益處。
唐武宗會昌五年(公元 845 年),平民張祜漫遊江南來到池州, 在重陽節那天,和池州刺史(相當於今天的池州市長)杜牧一起登上齊山把酒吟詩。
在今天看來,這一定是件怪事。一個平頭百姓,既沒有錢,也沒帶任何項目,跑去找市長大人攀交情,後者竟然還很給面子,兩個人像至交好友一樣一起過節。
但是,這樣的事情在唐朝並不罕見,因為拋開社會地位,張祜和杜牧有一個共同的頭銜——詩人。
這就是說,雖然平民很難混到官員的社交圈子裡去,但寫詩的平民和寫詩的官員可以混同一個詩歌圈子。
我們如果想得庸俗一點,就該明白能寫一手好詩在唐朝究竟有多麼重要。
今天我們都熟悉杜牧,知道他和李商隱齊名,合稱「小李杜」, 但知道張祜的人並不太多。張祜在唐朝很有詩名,還是一個多產作家。
你也許記得這樣兩句詩:「卻嫌脂粉汙顏色,淡掃蛾眉朝至尊。」這就是張祜的詩,描寫楊貴妃的三姐虢國夫人天生麗質,素麵朝天。
詩人杜牧畫像
你也許很難理解,在那樣一個詩賦取士的時代,張祜這樣的傑出詩人怎麼沒能做官。
最主要的原因大概有以下兩點:一是性格太張狂,很容易得罪人;二是在人生的關鍵點上偏偏不大走運,被人刁難。我們可以參考一下他在晚年寫下的《到廣陵》,那幾乎是一篇詩體自傳:
一年江海恣狂遊,夜宿倡家曉上樓。
嗜酒幾曾群眾小,為文多是諷諸侯。
逢人說劍三攘臂,對鏡吟詩一掉頭。
今日更來憔悴意,不堪風月滿揚州。
詩的大意是說,自己一生走南闖北,流連在風月場中,飲酒無度, 和底層人民打成一片,寫出來的作品卻多是勸諫封疆大吏的。自己很有俠骨丹心,劍法不亞於詩才,今日重來揚州,老境頹唐,觸緒傷懷。
我們可以從這首詩裡總結一下張祜的特點:他很狂,很風流,雖然是文人,但也喜歡武道。
所有這些特點,在比他小二十歲左右的杜牧身上一應俱全。
最有意思是,兩個人都對美麗而浪漫的揚州格外迷戀。張祜寫過「人生只合揚州死」的名句。
杜牧寫揚州的詩更出名,今天很多人還背得出「春風十裡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對於張祜和杜牧這樣的才子來說,如果還沒有機會指點江山,那麼詩歌、美酒、美人、寶劍就會填滿他們的生活。
所以,這兩個人能玩得來,能彼此欣賞,並不令人意外。而且兩人之間還有一條更加牢固的紐帶,那就是同病相憐。
杜牧雖然有個貌似耀眼的市長頭銜,但其實是被排擠到池州來的。人的挫折感並不取決於境遇本身,而取決於境遇和自我期待之間的落差。
杜牧和張祜一樣,都有著運籌帷幄、決勝千裡的宏圖大志,所以小小一座池州在杜牧眼裡無異於一間美麗的牢房。
在這一年的重陽,杜牧不再是市長大人,張祜也不再是平民百姓。他們只是一對酒朋詩友,帶著酒壺,一同登上附近的齊山。杜牧這首名作《九日齊山登高》就是這時寫成的。
登高遠眺,風景宜人,大雁的倒影在江面上滑過,雖然已是秋天, 山色依然青翠。在「與客攜壺上翠微」這一句裡,「客」就是張祜。日子是重陽佳節,天氣是秋高氣爽,風景是山青水碧,貌似一切都是可喜的。
人生總是苦多樂少,所以才說「塵世難逢開口笑」。此時此刻的歡樂顯得格外難得,而既然難得,索性玩得盡興,在頭上插滿菊花,否則就不要下山。
但是,這份快樂是真實的嗎?
兩位詩人在登高的時候,難道就沒有看到王之渙眼裡的「白日依山盡」嗎?難道就沒有生出陳子昂那樣的「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悲愴嗎?
是的,快樂並不真實,杜牧和張祜無非是一對仕途失意而強作歡顏的人。像他們這樣心高氣傲的才子,怎麼可能僅僅因為美麗的風景、真誠的友誼、難得的佳釀和普天同慶的節日就開心起來呢?
除非給他們合適的位置,讓他們盡展才華,讓天下人仰慕他們的成就,他們才會真正開口一笑。但這樣的機會也許永遠不會有了,尤其對於張祜來說,他已經五十多歲了,前幾十年搏不到的,難道後幾十年的時間可以爭取到不成?
這一天從登山開始,登到山頂,喝酒聊天,亂折菊花,轉眼就是夕陽西下。「白日依山盡」的景象近在眼前, 茫茫百感在這時油然而生。
杜牧當然了解朋友的心事,就像他同樣了解自己的心事一樣, 所以詩裡才有這樣勸慰的話:「但將酩酊酬佳節,不用登臨恨落暉。」
既然對著良辰美景,只管喝酒就是,必須喝到酩酊大醉,才算沒有辜負這美好的一天。也不必站在山頭,望著西下的夕陽徒添傷感。
一個「但將」,一個「不用」,說得曠達、灑脫,但除了故作曠達和灑脫之外,難道還有別的辦法?
《淵明詩意冊頁》·清·石濤
誰也無法逆轉夕陽西下的事實,誰也無法讓青春重來,誰也無法重新把握過去做錯的選擇和失去的機會。失去的已經無可挽回,想要的大約再沒有機會得到。
但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既然哭和笑都不能改變什麼,又為什麼不能讓心態釋然呢?
人生有贏家也有輸家,贏家大可以贏得光彩,至於輸家,倒也不必輸到窮形盡相, 不妨體面地轉身退場,不失一名詩人的高貴。更何況就算是那些贏家, 也一樣要面對夕陽西下,一輩子努力贏來的一切也都將拱手送人。
這就是贏家和輸家共同的命運,是「古往今來只如此」的,又何必一個人黯然神傷呢?
詩的最後一句用到先秦時代的一則典故:齊景公登上牛山眺望國都,忽然想到人生短促,死亡不可避免,不禁在無限的眷戀和無奈中落淚。齊景公為之落淚沾衣的,是全人類共有的命運、共同的悲劇。
既然是古往今來的一切人都要承擔的,那麼無論是齊景公也好, 張祜也好,都沒必要獨自去承受這份悲哀,更沒必要認為這份悲哀僅僅發生在自己身上。
詩寫到最後這兩句,才體現出真正的曠達。
這是因為杜牧跳脫出自己的小人生,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來看待自己、朋友和生活。常人很難站到這樣的角度,我們實在太容易把自己和自己的遭遇看成是獨一無二的。
往往你覺得天塌地陷,非要馬上傾訴給所有朋友的大事件,在旁人聽來只有不勝其煩。
因為同類的遭遇,他們已經從無數人那裡聽說過無數次了。如果能變換一下角度,讓自己變成旁人,置身事外地旁觀你的悲歡離合,你就會從「古往今來只如此」的領悟裡釋懷幾分,明白「牛山何必獨沾衣」了。
這樣的人生貌似有一點精神分裂,你會同時以兩個身份生活:一個是正在生活的你,一個是旁觀著你的生活的你。
有哲學趣味的人最容易有這樣的雙重身份或者說雙重視角,他們一方面會像我們的同伴一樣和我們打著各種柴米油鹽的交道;一方面會像人類學家深入土著部落一樣,旁觀周遭世界發生的悲與喜。
所以有些時候, 他們甚至會顯得冷漠。杜牧就有這樣的潛質,他的一些詩句對於今天的我們來說,會在感動和美麗之外帶來額外的教益。
那麼,張祜作為當事人,有沒有因為杜牧的寬慰而釋懷呢?當然沒有,就像我們身邊的無數例證告訴我們的一樣。不過張祜也有自己的麻醉劑,他在一首《京城寓懷》裡這樣追憶從前:
三十年持一釣竿,偶隨書薦入長安。
由來不是求名者,唯待春風看牡丹。
在回憶自己三十歲那年,當時因為有高官的舉薦,來長安謀求仕途。那是一次難得的機會,他也很想抓住這次機會,但既然失敗了,回憶時的解讀方式也就隨之不同了。
詩句裡的「釣竿」自然不是真的釣竿,而只是一個符號,標榜自己是一名高潔的隱士。至於來長安求發展,只是「偶隨書薦」,碰巧有人推薦自己,自己就隨便走一趟而已。至於能不能當上官,一點都不重要,去長安最主要的目的是欣賞牡丹花。
本文摘自《人生四時,唐詩九味》,作者熊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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