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州(今長沙)石霜山的楚圓禪師,俗姓李,全州(今廣西全州縣)人。本是一位生性豪放飄逸,不拘小節,意氣風發的書生,22歲那年到湘山隱靜寺出家當了和尚。
全州位於廣西與湖南交界處,越城嶺巍然高聳,綿延橫亙,在形成交通孔道、軍事要衝的同時,也把閉塞留在這裡。因此,唐末宋初浩浩蕩蕩的禪風並沒有吹拂到這裡。楚圓的母親是一位深明大義的人,她變賣家產,支持楚圓走出大山,到中原遊方。
楚圓沿著湘江河谷,穿越崇山峻岭,一路北上,來到了兩湖境內。
楚圓連眉秀目,頎然豐碩,確是一表人才。然而,他忽略繩墨,行為不規範,言語沒規矩,所到之處,經常被前輩老僧教訓、呵斥,人們都以為他不具備優秀禪僧的潛質。楚圓自己卻自信滿滿,笑道:
龍象蹴踏,非綿羊所能知;
鶴鳴九霄,燕雀豈堪聽聞。
雲中一曲艱且深,高山流水有知音。不修邊幅、放浪形骸的楚圓,以竹杖挑著行囊,漫遊在襄沔之間,居然在參學中結交了兩位知己禪友——大愚守芝與芭蕉谷泉。
三個活寶結伴雲遊,很是給所到叢林平添了許多令人忍俊不禁的色彩。他們漸行漸遠,從湖北來到河南洛陽。這裡,不僅是中國唐宋以來最繁華的都市,而且有中國第一座佛寺——白馬寺,有美侖美奐的石窟造像,然而,他們的腳步並未停留,因為他們聞聽汾陽善昭道望天下第一,決志親依。
當時,河東路(今山西省)地方勢力與朝廷鬧彆扭,中央政府正要問罪,凡是通往河東的道路都屯有重兵,阻斷了交通。而雙方廝殺的戰場,更是極端慘烈,居民逃之夭夭,唯恐避之不及,所以,同參們都勸他們不要冒險。楚圓一笑說:「丈夫自有沖天志,他人不行我自行!」
自然,同樣特立獨行的大愚與泉大道,也毅然追隨他北渡黃河,進入河東境內。為了繞開重重關卡,他們改換服裝,裝扮成山民,在太行山深處迂迴前行。他們或與商販結伴,或與獵人為伍,忍飢挨餓,露眠草宿,經過九死一生,總算活著到達了汾陽。
汾陽善昭大師法眼如炬,一眼就看出楚圓是一個非凡之才。然而,在長達二年的時間裡,他從來不許楚圓登堂入室,參問佛法。不僅如此,他每次遇到楚圓,必定指著鼻子大罵。汾陽善昭開口說話,必定詆毀諸方叢林。而楚圓每次請教佛法,得到的教導也不過是一些最世俗、最庸俗、最流俗的屑瑣小事。楚圓千裡迢迢、冒著生命危險來求佛法,卻遭遇了這樣的結果,心中那個苦楚,真是罄竹難書,就連滔滔汾河,仿佛都是他委屈的淚水。
一天晚上,楚圓實在憋不住了,來到方丈哭訴說:「自從我來到您的法席,已經過去了兩個冬夏,從來不蒙您指示禪要,所增添的不過是世俗塵勞。眼看著歲月流失,時光飄零,而我仍然不明白自己的生死大事,喪失了出家的本懷。」
他的話語未落,汾陽善昭瞪著眼睛大罵道:「你這混蛋東西,竟敢貶低數落我!」罵還不算,汾陽怒氣衝衝,舉著禪杖追打楚圓。方丈院十分狹小,沒處躲、沒處藏,乒桌球乓,楚圓的光頭上早已挨了好幾棒。他無法逃跑,只好呼救。然而,他剛剛張開口,尚未發出聲,未卜先知的老汾陽搶先一步,死死捂住了他的嘴……
但是,就在這求死不得、求活不能,有苦沒處訴、有冤無法伸的時刻,楚圓豁然大悟了!
楚圓於此瞬間豁然領悟禪法要旨——真正的禪法體悟是離語言表達的。臨濟宗的修行要領就在日常生活、應事接物中。善昭靈活地運用「磨練」、「善養」的接引方法來啟悟楚圓,陶冶他的心性,錘鍊他的見識,一旦歷練成熟,便抓準時機,切斷凡情,使其領悟禪法的旨趣。
楚圓開悟之後,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是知臨濟道出常情」。意思是說,我現在才明白,臨濟的禪道,出自常情。
不但臨濟之禪「道出常情」,整個禪宗也可以說「道即常情」。祖師們早已說過:平常心是道,道非物外。真理源自生活,本身並不放光。
楚圓開悟之後,在師父身邊服侍七年,然後去參謁師叔唐明智嵩禪師(也稱「三交智嵩」)。智嵩禪師介紹他認識了楊大年、李遵勖兩位士大夫禪友。
後來,因為母親年事已高,為了盡孝,楚圓策杖南歸。到瑞州,他又在雲門宗高僧洞山曉聰座下參學了整整三年。這時,禪友楊大年寫信給宜春太守黃宗旦,讓他請楚圓出世說法。於是,黃太守奉請他住持南源禪寺。
楚圓禪師秉性豪逸,凡聖莫測。他在南源禪寺住了三年,棄丈席而去,歸家探望母親。有位富商供養了他一個銀盆,他便以此為母親祝壽。他那賢行的母親將貴重的銀盆摔在地上,罵道:「你從少年時期背著布囊行腳,難道就是為了得個此物?」
楚圓心中暗喜:看來,母親之心並不為名利所動,他這就完全放心了。於是,他悄然辭別家鄉,去參謁神鼎洪禪師。
神鼎老和尚,也是楚圓師叔輩的高僧,門風孤峻,禪僧中不是極為聰慧者,不敢登其門。當然,能夠得到他老人家肯定的,都不是泛泛之輩。因此,連他的弟子都一個個鼻孔撩天,氣吞諸方。
楚圓禪師到來之時,留著一頭亂蓬蓬的長髮,穿著一身破破爛爛的衲衣,操著一口土裡土氣的湖南話,自稱法侄求見。
神鼎的弟子們看他這般模樣,不禁哄堂大笑。自然而然,神鼎不會出來見他,而是派遣了一個小童子問他是誰的徒弟?楚圓仰望著屋角說:「我曾經親見汾陽!」
哇,是大師兄的弟子啊!於是,神鼎拄著禪杖走出門來。老和尚見他長得高高大大,便勘問道:「汾州有西河獅子,是否?」
獅子為獸中之王,禪宗時常以此比擬開悟的僧人。獅子一吼,聲震十方,百獸降伏;悟道的禪者,毫無怖畏,群魔攝伏。所以,你若是獅子,就咆吼一聲!
楚圓不咆吼,反而指著神鼎老和尚身後的方丈說:「房屋倒啦!」
那小童子大吃一驚,轉身就跑,而神鼎老和尚也應聲轉過身去。楚圓就像一個惡作劇的孩子,一邊自己偷偷樂,一邊坐在地上,脫下一隻鞋,摳腳丫子玩。等神鼎老和尚迴轉身的時候,眼前不見了楚圓,不知他去了哪裡。
這時,楚圓徐徐站立起來,整理整理衣服,一邊走一邊說:「見面不如聞名。」說完,他揚長而去,連神鼎老和尚遣人去追都沒追上。神鼎老和尚驚嘆道:「沒想到,汾陽師兄竟然有如此了得的法子!」
神鼎一言九鼎,自此,楚圓名重叢林。後來神鼎老和尚時常說:「楚圓法侄,可興臨濟。」並且大力推薦他住持著名的道吾禪寺法席。
果然,因了神鼎的傳揚,湖湘禪僧聞楚圓之名,都來追隨。而楚圓更是出手不凡:「山僧打鼓,四大部洲同參。我的禪杖橫挑乾坤大地,缽盂覆蓋整個宇宙。且問,在這個時候,你們諸人在什麼地方安身立命?若知道,向北俱盧洲吃粥吃飯;若不知,長連床上(僧堂)吃粥吃飯。」
後來,楚圓禪師長期住持石霜禪寺,所以史稱「石霜楚圓」。
石霜楚圓以禪杖敲禪床一下,徐徐說道:「萬法本閒,唯人自鬧。所以山僧我居在山中,只見山中的境界,遲起早睡,自由自在。有時雲生碧嶂,月落寒潭,飛鳥鳴囀在崖壁之前,山花飄香於高峰之畔。把瘦筇,坐盤石,與五湖四海的僧人說禪的玄微。若是灰頭土面住在城裡,只現城裡的家風,迎來送去,門庭若市,車馬駢闐。漁唱瀟湘,猿啼嶽麓,絲竹歌謠,時時入耳。復與四海高人,日談禪道,歲月都忘。且道居深山、住城市,還有優劣之分麼?試著說說看!」他沉默了很久之後,說道:「是處是慈氏(彌勒菩薩),無門無善財(善財童子)。」
楚圓禪師曾有示眾偈云:
昨日作嬰孩,今朝年已老。
未明三八九,難踏古皇道。
手鑠黃河幹,腳踢須彌倒。
浮生夢幻身,人命夕難保。
天堂並地獄,皆由心所造。
南山北嶺松,北嶺南山草。
一雨潤無邊,根苗壯枯槁。
五湖參學人,但問虛空討。
死脫夏天衫,生披冬月襖。
分明無事人,特地生煩惱。
一位弟子問:「尋枝摘葉我就不問了,如何是直截根源?」
石霜楚圓舉起手裡的禪杖:「沒枝沒葉,就是禪杖。」
弟子追問:「意旨如何?」
石霜楚圓吟誦道:「行即肩挑雲水衲,坐來安在掌中擎。」
弟子幡然頓悟:沒有枝葉,何以找到根源!
從楚圓的法語中,我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一股清新自然、簡單明了的禪風撲面而來。古人云:「至美不華,至言不繁。」因為,浮華與繁瑣,去道甚遠。生活本來就是「道」,順其自然即是「禪」。
永首座本來也是汾陽善昭的弟子,卻未盡其妙。他又跟隨了石霜楚圓20年,始終不脫灑。一天晚上,他來到方丈,與石霜楚圓一同圍著火爐,一邊燒茶,一邊夜話。楚圓的嘎勁上來了,他一邊用捅火的棍子敲木炭,一邊說:「永首座,永首座。」永首座怪嫌地咄他:「你這野狐精。」石霜楚圓十分驚訝地指著他說:「你這個郎當漢,就這樣理解嗎?」永首座豁然開悟了。
石霜楚圓興奮地誦道:「颯颯涼風景,同人訪寂寥。煮茶山上水,燒鼎洞中樵。珍重!」他又說:
面西行向東,北鬥正離宮。
道去何曾去,騎牛臥牧童。
石霜楚園的呼嘯出世,為叢林帶來了一股嶄新氣象,天下僧衲望山奔湊,望風披靡。於是,在他的座下,匯集了一大批傑出英才。
石霜楚圓的方丈之中插著一口鋒利的寶劍,又將草鞋一對、清水一盆,放置在劍邊。
一個雲遊僧說:「手仗龍泉劍,擬取師父頭,如何?」
楚圓將腦袋伸到他的面前:「你斬去好了。」雲遊僧略一猶豫,正考慮如何應答,楚圓的巴掌早已打了過去……
另一個禪僧說:「磨利三尺劍,去化不平人。師意如何?」
石霜楚圓說好。這僧說:「點。」
石霜禪師指著寶劍說:「你看,看。」禪僧走到劍邊,正在思索擬議,石霜說:「你險些喪身失命啊!」於是就將他喝了出去。
凡是有僧進來,石霜禪師就說:「看、看。」稍有遲疑,就被喝出。
石霜之禪,高深莫測,可以十分平實,也可如此凜厲。如來佛祖的大法印,豈是尋常之人所能荷擔的!
石霜楚圓以超凡之姿,行平常之事,談笑之間,中興了臨濟一宗;千錘百鍊,敲打出數位鐵漢:黃龍慧南、楊岐方會,氣勢宏偉,開宗立派,在禪宗百花園中綻放出兩朵璀璨的奇葩;蔣山贊元、大寧道寬,禪法綿密,自然清新,連王安石這樣的千古人物都折服於他;道吾悟真、百丈惟政,悟境宏深,禪風孤硬,以大知見勘盡天下禪人……
正如石霜楚圓所說:
北山南,南山北,日月雙明天地黑。
大海江河盡放光,逢著觀音問彌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