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俊輝,男,陝西乾縣人,1976年生。陝西省作協會員,陝西省散文學會會員,陝西省精短小說協會會員,陝西青年文學協會主席團委員,陝西省楊凌示範區文聯秘書長。資深媒體人。在《延河》、《遼河》、《參花》、《荷風》、《小小說時代》、《華商報》、《西安晚報》、《西安日報》、《陝西工人報》、《陝西農村報》、《包頭晚報》等報刊發表散文、小小說若干。有作品入選《2015中國年度小小說》和《陝西小小說20年精選》。2013年出版農業新聞專著《大地的聲音》;2016年出版散文集《農城四月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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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不是我們村,是二裡地以外舅家的村子。村子有一個與非洲一小國相同的名字——馬裡。小時候去馬裡,常聽到馬裡娃自豪地說:我們是馬利共和國!村子很大,以中間的路為界,路西稱之為馬西,路東為馬東;加上最東邊的灣子村,北邊的小王村,西邊的坡底村,構成了方圓數裡最大的村落。村子歷史悠久,縣誌中有「黃飛虎駐軍處」的記載。殷商武成王黃飛虎可謂大名鼎鼎,他不願助紂為虐,舉兵造反,過五關,奔西岐。估計當年武成王就是打村口官道西行的——出了村子沿如今的關中旅遊環線往西二十多公裡,就是文王封地岐山。
和關中許多村子一樣,房前屋後栽滿了泡桐。清明節後,泡桐花開,整個村子花香四溢,紫的、白的,能吸吮甜味,能當喇叭吹的泡桐花,是童年的最愛。然而這些都抵不過記憶深處的那棵大白楊,那棵至少長了數百年的大白楊。
大白楊長在村子中央,四五個成年人拉著手才能摟住,有八九層樓房那麼高。喜鵲們在樹杈上搭建了兩三個窩,夏季,鳥窩掩隱在綠葉當中,只能聽到喜鵲「嘎嘎」的叫聲,我們把喜鵲叫「嘎娃」。冬天,枯枝、老樹、鳥窩,蕭瑟成一幅北方鄉村的水墨。大白楊不像泡桐那樣枝繁葉茂,但是葉子大且肥厚,一陣風吹過,沙啦啦地響。如果將小白楊的葉子放到大白楊的葉子上,就像是大人手掌託著嬰兒的小手。
很久以前,大白楊旁邊有個澇池,稍一下雨就會積滿水。過去的關中農村,幾乎村村都有澇池。澇池是村子地勢最低的地方,雨季,家家戶戶的房簷水順著水眼流出,匯集到澇池。雨過天晴,新集的澇池水綠如翡翠,耕地回來的男人們牽著牛,到澇池邊飲牛;女人們三五成群,洗衣說笑;孩子們找來薄片片石頭打水漂。對孩子們來說,澇池是嬉戲的樂園,卻意識不到澇池也暗藏危險。一個男孩,比我母親大一歲,就是在澇池溺亡的。那年,母親只有六七歲,她親眼目睹了悲劇的發生。聞訊飛跑過來的外公將孩子撈起,放到大白楊底下的碌碡上,按住胸口搶救,顛倒著倒水,但還是沒搶救過來。大白楊默默地看著這一切。悲劇過後,女人們依然在澇池邊洗衣、捶布,孩子們依舊在水邊嬉戲打鬧,只是再沒人敢下去鳧水了。
小時候跟隨母親去外婆家,都要繞道澇池邊看看大白楊,拍拍大白楊,拍打樹皮,猶如拍打多日不見小夥伴的肩膀,一邊拍一邊感嘆:好粗的樹啊!母親說,她小的時候,大白楊就這麼粗。
「那它不長了嗎?」我問母親。
「大白楊老了,長得慢。」
我「哦」了一聲,注視著大白楊不再言語。大白楊確實老了,裂開的樹皮成了螞蟻的家,溝壑縱橫如同外公微笑時的臉。
母親講了一個故事,和大白楊有關。她說大白楊的肚子是空的,裡面住著一條大蛇。大蛇白天睡覺,晚上爬出來,身子掛在樹上,頭伸到澇池喝水,發出「吧嗒吧嗒」的響聲。這個故事有點可怕,但我忍不住想一探究竟,追問母親:「你見過大蛇嗎?」
「沒有,大蛇白天不出來。」
「村裡有人見過嗎?」
「應該有,住在旁邊的人都聽到過大蛇喝水的聲音……」
關於大蛇喝水的故事,母親說,那是她小時候外婆講給她的。自從聽了這個故事,以後路過大白楊,腳步都變輕了,生怕一不留神,吵醒睡覺的大蛇。長大後漸漸明白,這明顯是大人們編的故事,目的是為了嚇唬那些想爬樹掏鳥窩或下澇池鳧水的孩子。
如今,澇池早已不復存在,大白楊卻矗立在村中央,沒有了澇池水的滋養,沒有任何保護措施,一些樹枝早已枯萎,但依然頑強地活著,像一位母親注視著村口的路,期盼著離家的孩子歸來。樹底下,是村裡的閒話中心,農閒季節,吃罷飯,人們聚集到大白楊底下諞閒傳,從國際形勢到家長裡短,有永遠諞不完的話題。
小時候不止一次問過外公和母親,大白楊到底活了多少歲?但是沒有人能說清楚。長大後走州過縣,見過武侯祠的千年松柏,也見過魯迅筆下高大的皂夾樹,唯獨沒有見過第二棵像馬裡村那樣的大白楊。據說有外地人出很多錢要買大白楊,卻被村裡人嚴詞拒絕了。在馬裡人眼裡,大白楊早已不是一棵樹,而是那些走出村子的孩子一生的牽掛,是馬裡娃的鄉愁,是鬥轉星移村子興衰的見證,更是這個古老村莊的村魂。【本文原載於2017年3月22日《西安晚報》終南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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