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李貴平《穿越橫斷山的南絲之路》
□蔣藍
西南絲路是中國最早的對外陸路通道之一,比張騫出使西北絲路還要早。公元前4世紀在印度人著的《治國安邦術》中就有了「產自中國成捆的絲」的記載。公元前2世紀,張騫在大夏(今阿富汗北部)曾見到中國的邛竹杖和蜀布,他詢問大夏人,才知道這些四川物產是從印度販運過去的。這些記載與1986年出土於廣漢三星堆、公元前11-12世紀古蜀國祭祀坑中成堆來自印度和緬甸的齒貝相印證,這條處於中國西南部的貿易通路開拓十分久遠。因此,段渝教授認為其年代可上溯到公元前14- 15世紀。
西南絲路從成都起分為水、陸兩路。李貴平近年來,主要在南絲路的陸路上反覆逡巡。陸路從邛崍(出產邛竹杖的地方)向南直至滇西北的廣大區域,古稱「犛牛道」,出清溪峽為靈關,再南至滎經,沿犛牛山脈的冕寧、西昌,在雲南東部的祥雲與水路相匯。再從洱海西去,經博南至保山,保山以西越野人山,分道進入緬甸、越南、印度,再輾轉而至西方各國。
2014年,我的非虛構之書《蹤跡史:四川提督唐友耕與石達開、駱秉章、丁寶楨、王闓運交錯的晚清西南》出版後,與李貴平進行過多次交流。作為方法論的「蹤跡史」,是將一個人的空間蹤跡與情感蹤跡予以逐條清理,再將這些歷史點位與當下時空點位予以對應,從而複合出我心中的西南空間。
在或多或少的影響下,進一步加劇了李貴平的「古道情結」。他多年來沉浸於茶馬古道的歷史名物與分析,在完成《歷史光影裡的茶馬古道》之後,他全力返回到更為渺遠的南絲路深處,將名人蹤跡、馬幫、驛鎮、建築、關隘、碑刻、戰爭、商貿等事件串聯起來,集史料性、知識性、文學性為一體,構成一幅置身21世紀打量古蜀文明、多民族文化、山地名物以及現實發展的恢弘歷史畫卷。
本書不但是一部南方絲綢之路踏勘記,也是李貴平在非虛構寫作道路上,取得的又一次豐碩成果。可以說,李貴平的非虛構寫作進步,與他遠足歷史之路的歷程與深度成正比。
在我看來,路、景、物、人、事,是《穿越橫斷山的南絲之路》的5大關鍵詞,也是李貴平進入歷史秘道的鎖鑰。在他筆下,這5個因素此消彼長,在不同篇章裡各有倚重,由此構成了一張斑斕的「互嵌」之網。比如,在《楊慎:貶謫卅五載「川滇筆記」》裡,對於楊慎貶謫雲南35年、7次往返滇蜀的過程,涉及建昌道(靈關道)、五尺道、沐源道,陸路、水道和幾十個驛站,對其一路留下的詩歌、筆記等,進行了梳理。這不但是對楊慎往返之路的驛道梳理,更是對貫穿多民族血脈的回眸。文章蒸騰著火與熱,力透紙背。
李貴平的在場寫作,讓我們意識到,很多作家在持續寫作多年之後,依靠慣性而為之,一般會出現才情的便秘症狀。比這一現象更為嚴重的,是一些學者的思想性便秘。其實他們從來就沒有什麼獨立思想,絞盡腦汁擠出來的木渣,不過是一堆佶屈聱牙的術語。李貴平不做慣性寫作,不做高深之狀,他儘自己之力俯身於大地,為我們託舉起了橫斷山脈之血。
2020年8月13日,李貴平倒在了求索之路上。他讓我意識到,從無路到小路,從小路到大路,從大路通達古道……但到達寬廣的天際之處,一個探路者可能會洗去一身徵塵,轉身再尋找一條回到寧靜的秘徑。由此,探路者和一般人的人生,很可能是朝向相反的方向!
因為只有抵達大路天際的探路者,才會從路中擇路,渴望回到自己的生活當中。而從一條小道秘徑出發的普通人,總是渴望人生越走越寬廣,他們只能用宏大敘事方式思考問題,那種宏大到了使路失去了方向。他們不喜歡過於遙遠、縹緲的事。其實,一開始誰也不知道,自己選擇的是大路抑或窄門,就像詩人弗羅斯特的《林中路》所說的一樣。
我以為,一個真正的探路者,用自己的坎坷一生佐證了這樣的沉重訓誡:只有在歷史的小路上,方能與真實相遇,方能完成與現實之路的空中對接。
一生,即在路上,這只是一種極少數人的人生。也是李貴平的燦爛一生——熱愛生活,無愧無憾;若未圓滿,絕不辜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