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在中國境內還是海外,華人相遇,都會互稱「同胞」,會說我們都是「炎黃子孫」。這其中黃顏色的「黃」指的是「黃帝」,為什麼我們會把黃帝奉為中華民族共同的祖先呢?這就要從《史記》的開卷第一篇《五帝本紀》說起。
所謂「五帝」是指三代,也就是夏、商周以前,五個在司馬遷看來歷史時期最早的人間帝王,按照先後次序,他們分別是黃帝、顓頊、帝嚳、堯、舜。
根據《五帝本紀》的記載,黃帝姓公孫,名軒轅氏,少典之子。他生當群雄逐鹿,暴虐百姓的衰世,用「修德振兵」,也就是道德治理和強軍練兵兩結合的手段,聯合其他部族討伐對手,成功了,因此被諸侯擁戴為天子。他之後的四位帝王,顓頊、帝嚳、堯舜則是同出一系的他的血親後代。
具體來說,黃帝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叫玄囂,一個叫昌意。顓頊就是黃帝的孫子,帝嚳就是黃帝的曾孫,堯又是帝嚳的兒子,就是黃帝的玄孫。而順追溯上去,他應該是黃帝的七世孫。
按照《五帝本紀》的記載,顓頊和他爺爺黃帝相比,長處不在打仗,而是懂天文、敬鬼神、定規矩。帝嚳這位黃帝的曾孫呢,據說一生下來就能自爆名字,長大後又擅長全球治理,簡直就是個天才啊。而黃帝的玄孫堯,聰明程度既不比帝嚳差,還很健康長壽,在帝王位置上足足幹了九十年,才退居二線。
相比之下,《五帝本紀》對據五帝之末的舜記載最為詳細,有些地方情節曲折,竟有點像小說了。說是舜是個大孝子,親娘早逝,老爸是個沒主見的瞎子,娶了後媽還多了個壞心眼的弟弟。這老爸和弟弟倆變態啊,一心要做掉舜。有一回讓舜去挖井,等井挖好了,居然稀裡譁啦往井裡填土,要活埋了舜!他們沒想到的是,舜再往下挖井的同時,留了個心眼。就像我們在老電影裡看到的抗日遊擊隊一樣,順便在井底橫向挖出了一條通向地面的地道,好在這地道還真的派上了用場,讓舜化險為夷,安全撤離。
故事啊還沒完,這邊的弟弟以為大哥已被活埋,就忙活著分了大哥的家產和女人,那邊的大哥卻已經抖落身上的塵土,站在了弟弟跟前。這弟弟還反應挺快,假裝著彈著哥哥心愛的古琴,無恥地說:「我正想你想得心神不寧啊。」舜作為大哥倒也大度,只回了一句:「是啊,你這話還差不多算個人話。」
不過,《五帝本紀》中寫舜的部分,有些記錄是否真實,很讓人懷疑。比如說堯為了考察舜是否合適做帝王接班人,極富犧牲精神的把自己的兩個女兒都嫁給了舜。但根據前面我們所排的次序,堯是黃帝的玄孫,他女兒可不就是黃帝的四世孫輩,而舜是黃帝的七世孫,那他娶的可就是遠方太姑奶奶了,這怎麼可能呢?問題還不止於此,更奇怪的是,《五帝本紀》中都出現了只有春秋戰國諸子思想起來以後才可能有的內容和場景。
比如說黃帝的得名,是因為有「土德之瑞」,這種把顏色和金木水火土相配的做法,顯然是戰國時期陰陽五行學說起來之後才有的觀念。又比如說堯讓接班人舜「慎和五典」,也就是要謹慎的協調,仁、義、禮、智、信五種禮教,這樣的說法,一看就知道,用的是秦漢時期儒家的專有名詞。
《五帝本紀》另一個值得注意的方面是,五位帝王的傳記篇幅長短不一,文字風格也很不相同。像顓頊的部分只有一百來個字,而舜的部分卻有一千八百多個字。不僅如此,寫得最少的顓頊部分,幾乎就是空泛的概念堆砌。相反的堯的部分,記錄有大量的帝王和大臣之間的對話。為什麼作為《史記》開篇的《五帝本紀》,內容上會有那樣明顯的矛盾,文字分配會這樣的不均勻,而文風又是如此的不一致呢?
因為這篇《五帝本紀》主體的內容不是司馬遷或者他父親司馬談自己寫的,而是抄錄整理前人著作中的相關內容,穿插各地聽聞的傳說故事,再加以有限的調理化而成的。
具體的說,《五帝本紀》的前三位帝王,黃帝、顓頊和帝嚳的傳記主要來自《五帝德》和《帝系姓》兩篇古典文獻,這兩篇文獻相傳出自西漢經學家戴德的禮學經典《大戴禮記》中的兩章;而後兩位帝王堯和舜的傳記主體,則來自儒家經典《尚書》名篇《堯典》和《舜典》,當然都經過了一定程度的改寫和增刪。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麼《五帝本紀》中會有這麼多充滿儒家思想色彩的表述了。
今天我們可以比較確定的是,《五帝本紀》裡所排列的這五位帝王的世系,也就是那種帝王只此一家、血緣一脈相承的簡單明了的系統,恐怕是有問題的。但是《五帝本紀》中記載的一些具體事例,可能有上古史實作為其背景。比如堯秉持「讓賢」的原則,把帝位傳給了賢明的舜,也就是我們熟知的「禪讓」,恐怕就是早期氏族社會軍長推選制度的反應。或許有的朋友會問,我們聽過一個關於中國歷史起源的說法,叫「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可為什麼《史記》開卷第一篇既不提盤古,也不說三皇,而只講五帝呢?這裡就涉及到所有的上古歷史敘述中,普遍存在的神話傳說和歷史事實糾纏的問題。歷史的詭異之處在於,一旦一個傳說延續久遠,會根深蒂固地印入普通人的腦海,成為一種被普遍接受的知識。而這種知識一旦進入啟蒙教育的領域,代代相傳,就演變成了人所共知的所謂「史實」。
盤古開天地的傳說,據現代學者呂思勉先生考證,應該是佛教東傳以後才出現的,那司馬遷當然不知道啊。三皇的說法不止一種,其中像天皇、地皇、泰皇的說法在西漢之前已經流行,但司馬遷顯然不相信他們是實際存在過的人,只有五帝,在他看來才是人間的第一批實際存在過的帝王。所以他用《五帝本紀》作為《史記》的開篇。
雖然按照現代學者的研究,《五帝本紀》所記,依然不乏傳說的成分,但司馬遷當年以《五帝本紀》作為《史記》開卷第一篇的立意是給多少點讚都不過分的,因為它是在以當時能夠達到的人對歷史認識的高度,給自己也給後來的同道定一個通史書寫的原則:寫人,而不寫神,並且要盡力摒棄「其文不雅馴」(也就是胡說八道)的百家之言。遺憾的是,司馬遷的這種崇高的歷史意識,直到唐代依然有人不理解,像給《史記》作注的司馬貞,就不自量力地做了一篇《三皇本紀》,自說自話地放在《五帝本紀》的前面。這樣我們說什麼好呢?除了送給他四個字「佛頭著糞」,別的都是多餘的了。
另一方面,我們想,司馬遷父子應該討論過《史記》的整體結構問題。在全書開篇講五帝,尤其是把黃帝放在第一位,很可能跟司馬遷的父親司馬談崇尚西漢時流行的政治哲學黃老道家有關。但是到司馬遷正式完成一百三十篇的《史記》時,這種特殊的安排又顯然有司馬遷身處漢五帝所在時代的特殊性作為背景。
已經有不止一位的學者指出,讀《史記》的《五帝本紀》,應該和《史記》八書中的《封禪書》對照著看。漢武帝時代,黃帝被方士們惡性的傳寫為一個可以長生不老的神仙,騙得漢武帝也躍躍欲試,想當神仙話的黃帝。司馬遷深惡痛絕,所以才要寫這麼一個帶有明顯人性、可以作為帝王光輝榜樣的黃帝,作為他這部大書的開篇第一人,它之所以採用《五帝德》這一明顯儒家化的後期的文本,作為撰寫《五帝本紀》的基礎。「德」,也就是道德。恐怕也是一個重要的因素。
《五帝本紀》隨著《史記》流傳到今天,客觀上的一個意外收穫是當五帝(而不是三皇)的說法深入人心以後,黃帝是中華民族的最初的祖先,黃帝下血脈相承,逐漸繁衍出整個中華民族。這一觀念成為數千年來中國人共同的一種精神寄託。中華民族心理上更認同統一,而不是分裂,跟這個大有關係。但是我們今天說的炎黃子孫,為什麼黃帝之前還有個炎帝呢?這裡面其實有一個因誤解而成的傳說在。
炎帝的名字在《五帝本紀》中出現過,但並沒有被列在五帝的序列裡,更沒有像黃帝一樣的崇高地位,反而是作為黃帝的對立面出現的:他們倆在一個叫阪泉的地方打起來了,而且還打了三仗,最後是以黃帝打敗炎帝告終的。關於炎黃大戰的原文有點長,大意是說黃帝登場的時候,神農氏已經走向衰落了,這時候諸侯相互打仗,苦了老百姓,但作為大佬的神農氏都沒個解決的辦法,需要黃帝出場才能擺平。這當中蚩尤特別殘暴,沒人敢打他。炎帝則是想撿個漏侵略諸侯,諸侯大概也怕炎帝,就都歸順到了黃帝的旗幟之下,於是黃帝領銜開戰。先幹掉了炎帝,再滅了蚩尤。顯然這裡的神農氏從輩分上看應該是高於黃帝的,炎帝的輩分是否高於黃帝則沒有明說。但到後來注釋《史記》的人那裡,神農氏被解釋為就是炎帝。這個舊說相延啊,在後來的炎黃子孫這一說法裡,炎帝就名列在黃帝之前了。不過如果我們剝去傳說的神話色彩,推測上古部落之間的徵戰時代,說有像炎黃這樣的,同屬於同一個時期,又佔據了華夏不同區域的兩個或者幾個部落或者部落聯盟,因為相鬥而相融,延續至今,成為中華民族的共同祖先,應該是合情合理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