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張志
卡夫卡(現實主義)和博爾赫斯(非現實主義)有力地引領了現代世界文學的兩大方向。在中國,兩位作家已經通過翻譯作品融入漢語文學之中,成為新的中國文學傳統的兩塊基石,成為諸多小說家、詩人寫作觀念和技巧的來源之一和老師之一。四十年來(1979-2019),也為一茬茬的中國讀者帶來了愉悅的閱讀體驗。
作為芸芸讀者之一,我是在十八歲時讀到卡夫卡、薩特和博爾赫斯諸賢的。在這之前,我的閱讀不出施耐庵(好就好在做反面教材)、歌德(狂飆突進的旗手)、列夫·託爾斯泰(俄羅斯的一面鏡子)、惠特曼(歌唱勞動的詩篇)等古典的、「正能量」的經典之外;不同的是,卡夫卡、薩特其時已蔚然潮流,而博爾赫斯在中國依然乏為人知。我從農田中的蘇州城建環保學院校舍出發,走半個小時到楓橋鎮,乘11路車至石路再轉車去市裡,書包裡裝著充作午餐的兩個饅頭。在蘇州市圖書館,我借出了王央樂譯的《博爾赫斯短篇小說集》,從此成為博氏的千萬「粉絲」之一。
《博爾赫斯短篇小說集》 王央樂譯 1983年讀者對於所喜愛的作者的情感與粉絲對於影視明星的熱情並無二致。在我的內心,一直將卡夫卡當作兄長,將薩特視作老師,而對博爾赫斯,則有一種視其為父兄般的感情。1985年秋天,薩特已作古五年,博爾赫斯移居瑞士,在瑪麗亞·科達瑪(兒玉女士)的陪伴下養病,「計劃著去中國的旅行」,要到翌年,老博才和兒玉女士登記結婚,並在兩個半月後安然告別人世。
時光倏忽,就跨進了新時代。我在蘇北小城的電力安裝公司擔任線路技術員,喝酒打牌,安度青年。2000年的一天,林一安先生打來電話:博爾赫斯全集中文版由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博爾赫斯夫人兒玉將來華參加首發式。承蒙黃志良、林一安、尹承東、陳凱先、趙振江諸師長善顧,命我亦可參會。
發布會於上午十點在北京三裡屯的阿根廷使館舉行。對於兒玉,其時我已並不陌生,但也並不熟悉。我看過她少時的照片、更多的陪伴博爾赫斯的照片,了解一些她和博爾赫斯從結識(十二歲時認識五十歲的博爾赫斯)到相伴到婚姻之經歷。這天的兒玉身著淡藍色的便服,標誌的灰發,正如于鳳至先生所贊「兩隻眼睛炯炯有神,像是在博氏書海的迷宮裡練就了一對深邃的目光」。兒玉女士說了一些真誠的話語,在記者提問環節結束後,閃光燈咔咔的合影階段,我瞅準機會上前,送給兒玉我的禮品,一本《博爾赫斯與中國》的小冊子,裡面收錄了我和高尚所寫的十餘篇有關博氏著作的論文,含英文提要和目錄,一共印了五本。我簡要地介紹後,在鬧哄哄的會議氣氛中,兒玉仍然清晰地表示高興。對我說,這是第一本來自中國的用中文寫的研究博爾赫斯的書,她回去後要放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博爾赫斯基金會圖書館的醒目位置。本次發布會來了許多西語學者、在京的著名作家、詩人、文化官員;相形之下,來自蘭州的高尚和我,因為在中國最早開展博爾赫斯的文本與比較研究而受邀,算兩個「白丁」。因此會議結束,我倆就與兒玉及林一安諸師道別,逕自出門,尋了一個酒館小酌,牛皮紛飛,酒酣耳熱,不覺過午。相見難得,遂決定同遊故宮。
本文作者張志向兒玉女士贈送《博爾赫斯與中國》,照片由作者提供是日天氣晴朗,國家繁榮富強。故宮門前,「紅旗招展,人山人海」,進景區十秒不到,我和高尚就在人流中走散了,只得被人流裹著且往前逛。正沒個理會處,卻在人潮中和兒玉碰到了一起,原來她在兩名大學生的陪同下,也來故宮遊覽。兒玉換了一身打扮,穿著絲綢的裙褲,外罩黑絨的風衣,意外相見,我們都很高興。就這樣,上天安排,我陪博爾赫斯夫人全程逛了故宮,或者說,兒玉(她也這麼說的)替博爾赫斯逛了故宮。我充當文學的導遊,給兒玉講解故宮中龍、麒麟這些博爾赫斯常常寫到的虛構動物。兒玉還問到了我的女兒,「拉起了家常」,我也談起了日本文學,並在手心上寫上「夏目漱石」。只有在我的英文捉襟見肘時,兩名北大學子才上前一步充作翻譯。我又用裝有柯達膠捲的小型相機記錄下兒玉在故宮的珍貴影像。
從故宮出來,我再一次鄭重其事地與兒玉說再見。我很高興這樣的意外之喜:沒想到在兒玉短暫的中國行程中,能獲得單獨的、朋友般陪伴和交流的機會。
本文作者張志與兒玉女士在故宮的合影,照片由作者提供下午五點半,詩人阿堅來訪。我去賓館門口迎接,卻先見到兒玉,及陪同她的林一安的女兒林雪,杵在大堂近門的地方。
我並未想到兒玉也住在崑崙飯店,經過下午的遊覽,我們已經相當熟悉,於是上前問訊。原來官方請吃晚飯,她倆等車來接,於是我就象每一位朋友應該做的那樣,聊天陪等。這是我一天中第三次見到兒玉,第三次說話。不同的是,上午的交談匆忙,下午並肩而行,只有現在是一對一聊天,我得以好好地看看兒玉。與以往觀看照片中傳達出的信息相同,與人們的描述相同,63歲的兒玉身形瘦俏,一頭披肩的灰白頭髮,眼眸清澈明亮,鼻梁和嘴唇顯出性格的堅毅,作為日裔阿根廷人,臉的外廓又有東方的柔和,唯有「美麗」二字能夠予以形容。我們聊了她接下來上海、西安的行程。這時我注意到兒玉又換了一身衣服,是一件上下一身的裙子,但又不是旗袍,總之很好看。
「瑪麗亞,你的裙子真漂亮!」瑪麗亞·科達瑪,瑪麗亞·兒玉,博爾赫斯夫人,我也不懂西式稱謂的規矩,直接用最簡單的「瑪麗亞」三字。
「真的嗎?」兒玉的眼睛放出光彩。
「真的!」
然後兒玉看著我,笑著說:「張,你猜我的裙子有幾層?」
「幾層?」我不明所以。
沒等我明白過來,兒玉已經解開裙子的束帶,將裙布的一端交到我手裡,說:「張,你拿著它。」
然後,人類歷史上最偉大作家之一博爾赫斯的遺孀、博爾赫斯基金會的掌管人,六十三歲的瑪麗亞·兒玉踮起腳尖,快速地向相反方向轉了一圈,裙布在我手裡多了兩尺。兒玉等於將裙子脫去了一層。
兒玉又轉了一圈。
又轉了一圈。
奇怪的是,這三層裙布都穿著的時候,兒玉也並不顯得臃腫,轉出六尺來,兒玉的身上還好好地像原來一樣穿著裙子,也不見消瘦。看到我和林雪對這衣服見所未見的詫異模樣,兒玉十分開心,如同戲法表演成功的孩子,只見她緩緩迴轉三圈,從我的手中將裙布的一頭拿回,又將裙子束好,一邊向我們解謎道:「這是一種日本的裙子穿法,類似於和服,但又不是和服。」
在這一瞬間,我望著瑪麗亞·兒玉,心想,這哪裡是名震天下的博爾赫斯夫人呢?這不明明是那個十二歲的姑娘麼?美麗、智慧、堅韌的瑪麗亞·科達瑪之外,我又認識了如此率真,如此女性的瑪麗亞·兒玉,我深深理解了她和博爾赫斯那超越肉體,超越時間的愛情,也深深慶幸博爾赫斯的全部遺產(文學的和非文學的)得其所哉。
又過了一會,接人的車到了。不懂中國人情世故的兒玉高興地說:「張,和我一起去吃飯。(經過一天相處,成為哥們兒,有福同享的意思)」我看見接人的主任臉上掠過一絲為難,於是識相地說:我約了朋友,就不去了。於是一天之中,我第三次同瑪麗亞·兒玉告別——這次告別是真的,迄今已二十年。
兒玉女士在故宮,照片由作者提供每隔幾年,我都會同摯友高尚兄見上一面。上次是在天水一招的客房裡,煮茶論道,說些江湖舊事。我們已經不再談論博爾赫斯,但最近兩次,我們都以這樣的憧憬結束會面:我們相約哪天一起去南美,去布宜諾斯艾利斯,去看看博爾赫斯夫人。是呵,我們想念瑪麗亞·兒玉。明知這樣的憧憬不能實現,卻還是越來越常提起。
張志,寫於2019年7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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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原文(「中拉智訊」公眾號:sinolatini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