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宗宋祖,擊鞠走馬春風裡
■國勝連
春風初起,楊柳待發的物候,正是詩情勃發的好日子。「我有一壺酒,足以慰風塵」,網上一句勾兌了現代白水的唐人豪語,如一杯春酒引來無數網友詩情泛濫,「盡傾江海裡,贈飲天下人」、「卻見春枝裡,斜倚桃花君」,續作佳句迭出,似乎一下喚起了國人詩性,心中油然生出詩豪劉夢得「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上碧宵」的感慨。3月中,期盼以久的流浪歌手許巍新歌發布了,唱的高曉松作品:「生活不止眼前的苛且,還有詩和遠方的田野,你赤手空拳來到這世界,為找到這一片海不顧一切。」年輕的聲線唱出了對春天的渴望,不知為何我還聽出了一絲人生如秋的蒼涼。邊寫邊畫的媒體才女一帆微信上勵志說:即使是最普通最沉重最灰暗的生活,也需要一些輕盈的音符。她不忘自嘲且嘻哈調侃:苛且的泥淖裡打滾,把詩和遠方當作慰藉。這兩天一向沉穩的好友浮生老猴聊發春興,自稱是生活在城市裡的農村人,其實在經營一家文化傳播公司,在編輯出版一本城市文化雜誌,欣賞他在微信上發出的詩句:「季節的信箋,寫滿桃花的春天。」老猴一意要「把春種在半畝心田」,坦然在微信上發出春天邀約:「聯繫老猴」。我讚賞老猴這種真誠與直爽。
春天來了,天地喧鬧,品過「一壺酒」的詩情,聽過「詩和遠方」的歌聲,意會「種春」的春興過後,最讓我陶醉盡興的,是春上陸續收到與唐宋馬球有關的宋代捶丸、畫像磚等物件,覺得這是一種殊勝的千年緣分。春和景明之中,小小馬球仿佛牽動著我夢回大唐,追風兩宋,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兩朝花。
馬球古稱擊鞠,也叫打球或擊球。始於漢代,東漢太和年間,曹操之子曹植經歷董卓之亂後,再入破敗零落的洛陽時心生感慨作五言詩《名都篇》:「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詩憶早年京洛少年鬥雞走馬、射獵遊戲、飲宴無度的生活,「連翩擊踘壤,巧捷惟萬端。白日西南馳,光景不可攀。雲散還城邑,清晨復來還。」寫活了漢代少年騎馬擊鞠,流連馬球遊戲的情形。
馬球風行於唐代。「凡擊球,立球門於球場,設賞格。」《資治通鑑·唐紀六十九》記載馬球遊戲規則: 「各立馬於球場之兩偏以俟命。神策軍吏讀賞格訖,都教練使放球於場中,諸將皆駷馬趨之,以先得球而擊過球門者為勝。先勝者得第一籌,其餘諸將再入場擊球,其勝者得第二籌焉。」初唐時長安城的西域人喜歡打馬球,常在升仙樓胡人街裡打球,唐太宗曾前往觀看,據唐人封演的《封氏聞見錄》載:太宗思量「帝王舉動豈宜容易」,便焚此球以自戒。唐太宗以後諸帝以及親王勳戚多喜愛馬球。唐玄宗李隆基是唐代諸帝中公認的馬球高手。李隆基少時喜愛鬥雞、舞馬,酷愛打馬球,當時長安就流傳過「三郎少時衣不整,迷戀馬球忘回宮」的民謠。早在藩邸為臨淄王時,他已是打馬球的高手。景雲年間(710—711),吐蕃遣使迎金城公主,唐中宗李顯於梨園亭子請吐蕃贊咄觀看打馬球。吐蕃贊咄說:「我的部下有馬球高手,請與漢人賽一下」。中宗御令宮廷內侍上場比賽,結果吐蕃全部獲勝。中宗再次御令臨淄王李隆基與虢王李邕、駙馬楊慎交、武則天侄孫武延秀等四人組成一個馬球隊,迎戰吐蕃十人。李隆基上場神勇異常,「東西驅突,風回電激,所向無前」,吐蕃雖十人「功不獲施」。中宗大喜,賞賜絹緞百段。學士武平一獻詩誇讚李隆基的馬上功夫:「驂驔回上苑,蹀躞繞通溝。影就紅塵沒,光隨赭汗流。」玄宗登基後在大明宮東內苑新建鞠場和觀球賽的「亭子殿」作為馬球館,在華清宮觀風殿外也築有球場。唐代貞觀年間,大臣魏徵奉詔創作「打毬樂」舞曲,後來此舞曲又被唐玄宗李隆基改為「羯鼓曲」,可見當時打馬球比賽還要演奏樂曲壯陣助威。打馬球成為宮中一項日常遊樂活動,「開元天寶中,上數御樓觀打球為事,能者左縈右拂,盤旋宛轉,殊有可觀」。「德陽宮北苑東頭,雲作高臺月作樓。金錘玉鎣千金地,寶杖雕文七寶球。」開元年間起居郎蔡孚有詩《打球篇》描述玄宗率領的宮廷球隊打馬球的盛況。玄宗以後,憲宗、穆宗、敬宗、文宗、宣宗、僖宗等數代天子皆承續開元天寶遺風,而唐末帝僖宗「好鞠球、鬥雞,尤善擊球」,走馬擊鞠之戲幾乎與唐王朝相始終。「元和中興」的憲宗喜愛馬球,甚至連後宮太監、宮女都組織參加馬球賽。中唐詩人王建有一首《宮詞》描寫宮內打馬球的情形:「對御難爭第一籌,殿前不打背身球。內人唱好龜茲急,天子鞘回過玉樓」。後來馬球逐漸分化發展出被稱作「小打」的驢鞠和適合女子徒步進行的步打球。
唐代馬球「鞠以韋為之,實以柔物」,多為「編毛結團」,外面裹上幾層薄薄的皮革,球體外部塗成朱紅色,所以又稱為「彩球」,「畫球」,「七寶球」,直到宋代,馬球仍是朱紅色的。而唐以後多用又輕又結實的木頭做成球形,外面裹上薄薄的皮革,大小如拳。「奔星亂下花場裡,初月飛來畫杖頭」, 蔡孚《打球篇》詩中的「初月」即為形容馬球的球杖。球杖木質長數尺,杖頭曲似初月,宮廷和上層貴族用的球杖面雕紋飾彩繪,因為球杖飾有文彩,擊球速度快,所以被形容為「電光相逐」、「如電如雷」或「風回電激」;閻寬《溫湯御球賦》形容為「珠球忽擲,月仗爭擊」,「百發百中,如電如雷」。打馬球中最講究的要數賽馬。宮廷或上層貴族騎乘的賽馬裝飾十分華麗。閻寬《溫湯御球賦》:「宛駒冀駿,體佶心間。銀鞍月上,華勒星還」;蔡孚《打球篇》:「紅鬛錦鬃風騄驥,黃絡青絲電紫騮」;張祜《觀宋州田大夫打球》:「白馬頓紅纓,梢球紫袖輕」等都是形容賽馬華麗的裝飾。打馬球的賽馬不僅漂亮,還要剽悍,經得起衝撞,奔馳迅疾,左右盤旋。當時最好的是赤色馬,唐人謂之「紫騮」,能徵慣戰,李白《紫騮馬》云:「紫騮行且嘶,雙翻碧玉蹄。」賽馬上場時要將尾巴和鬃毛進行特殊整理。閻寬《溫湯御球賦》:「細尾促結,高鬐難攀」;張祜《觀宋州田大夫打球》:「手膠粘去,分鬃線道絣」所說就是這種情形。1971年高宗李治第六子章懷太子墓被發掘,墓道西壁發現了精彩繪畫《打馬球圖》,殘存畫面上飛奔著20匹「細尾扎結」的高頭駿馬,身著白色、褐色窄袖袍的大唐騎士們腳登黑靴,頭戴幞頭,左手執韁,右手執偃月形鞠杖,仿佛正在進行一場精彩激烈的馬球賽,這是中國古代壁畫中的精品,也是唐代打馬球最為珍貴的物證。
2003年,當時我正關注新生代陶藝家的繪畫作品,一天閒逛工藝品市場,我在一家諳熟的仿古瓷器店發現了一隻高約50公分,採用複合雕花工藝裝飾的彩繪人物長筒瓶,青潤的瓷釉上工筆重彩通景細畫,八位宛若天人的大唐宮女身著華袍,策馬揮杖,生龍活虎,馳騁賽場,活色生香,一片驚豔。細問美女店家得知,這隻《馬球圖》彩繪瓷筒是景德鎮年輕的陶藝家王國華春天最新的作品。如今這隻美豔的《馬球圖》置放在蓮韻堂玄關已有十多年光景,插滿紅豔豔的銀柳,熱烈奔放,時刻準備點亮每位關注者的目光。
宋代馬球依然盛行,《宋史•禮志》記載;「打球,本軍中戲。太宗令有司詳定其儀。」據史載宋太祖、宋太宗、宋仁宗、宋神宗、宋徽宗、宋孝宗、宋光宗、宋寧宗等數朝天子都十分重視、喜愛擊鞠走馬。宋徽宗擅長馬球,而且特別喜歡觀賞馬球,曾賦詩云:「金鞍寶轡簇驊騮,樂奏相從共擊球。花帽兩邊成錦陣,謝恩長喜上頭籌。」宋徽宗還組織成立了技藝高超的宮廷女子馬球隊,而且每到佳節都組織女子馬球比賽給百姓們觀賞。周輝《清波雜誌》記載:政和五年四月,宋徽宗宴輔臣於宣和殿。「出宮人列於殿下,鳴鼓擊柝,躍馬飛射,剪柳枝,射繡球,擊丸(打馬球),據鞍開神臂弓,妙絕無倫。衛士皆有愧色。」宋徽宗贊詩曰:「控馬攀鞍事打球,花袍束帶競風流。盈盈巧學男兒拜,唯喜長贏第一籌。」孟元老《東京夢華錄》記載了在開封金明池寶津樓前宋徽宗的宮廷女子馬球隊給百姓上演打馬球情景,「珠翠裝飾,玉帶紅靴,各跨小馬」,「人人乘騎精熟,馳驟如神,雅態輕盈,妖姿綽約,人間但見其圖畫矣。」我就想看一看宋代女子馬球,到底是何般模樣。
丙申上元節剛到,微拍堂人氣復活,山西藏友聚藏閣肖兄上拍一件宋代淺浮雕磚雕:打馬球,他說:「內容少見,做拓片玩不錯」。這是一件27釐米見方的宋代墓道畫像磚,磚面減地淺雕一位身著華袍,足登小靴,騎著小馬的女子,左手執韁,右手執偃月形鞠杖,仿佛馳騁在春風拂面楊柳依依的馬球場上。磚上的「白馬頓紅纓,梢球紫袖輕」,「銀蹬金鞍耀日輝」,「細尾扎結」等細節處處與古詩描述契合,這確實是一件罕見珍貴的宋代女子馬球圖磚雕。在元宵節鞭炮聲中,我很順利地拍下了這件心儀之物,內心感到十分幸福與滿足。然而好運連綿,很快我又從河南藏友手上拍下了一對宋代陶製彩繪馬球,北宋遺址出土,球面上有擊打過的痕跡。行家說,這就是由唐代馬球、步打球演變而來的「捶丸」,或許它與宋徽宗有關。
前兩天,我挑出一枚深褐色,擊打痕跡極重,充滿歲月滄桑感的「捶丸」,送給一位好友正念小學的孩子。我想說:凡事沒那麼容易,孩子不要貪玩,好好學習。
文章來源:《海燕》2016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