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明鵲 發自黑龍江
關扣尼在家裡整理薩滿服
關扣尼老了,82歲的皮膚皺得像樹皮。
7月18日,她打車從白銀納鄉到十八站鄉,特意去做了一個波波頭。當時,呼瑪縣民族宗教事務局葛春英正好下鄉辦事,看到關扣尼一個人跨上了車,便主動過去給她付了車費錢。
「她是最後一個薩滿,我們縣裡很重視她。」葛春英說。
金黃色的波波頭,看起來顯得可愛。坐在臥室的床沿,關扣尼點燃一根煙,露出了乾枯的手指。房子是2013年政府新修的,裡面裝有暖氣,屋裡光線明亮,吐出的煙圈在額頭瞬間消失。
關扣尼的家
關扣尼曾說,夏天她喜歡睡在斜仁柱(又稱撮羅子,是鄂倫春族遊獵生活的居所)裡,不願睡在看不到星星的屋裡。「如果夜裡起來看到漆黑的屋頂,看不到閃亮的星星,我就很害怕,怕自己的眼睛會瞎,怕沒有星星的屋頂會倒塌。」
從大興安嶺下山定居63年,如今新房子讓她覺得更舒服。山林的薩滿時代已成過去,作為鄂倫春最後老薩滿,82歲的關扣尼,身材瘦小、走路輕盈,穿梭在黑龍江流域,不時參加各類祭祀活動。
「這些年都是在表演,已經不是真正的跳神了。」她說。
關扣尼的房間
「她要成為薩滿了」
大興安嶺呼瑪河流域,關扣尼和族人追逐飛禽走獸,捕獵野豬、狍子、猂等;用削得尖尖扁扁的樹枝去叉魚,大馬哈魚隨便一叉,就能叉到五六斤、十幾斤的……
那時他們還住在山上,冬天都穿猂皮做的衣服。經常是男人出門捕獵,女人在家烤猂皮做衣服,「三四天才能做一個,包在身上很暖和。」關扣尼說。
1950年,一個春天的早晨,16歲的關扣尼走出斜仁柱,決定去馬棚看看母馬是否下崽了。
還沒走到馬棚,她突然覺得胸口一陣疼痛,等她到馬棚時,發現並沒有小馬出生。回到斜仁柱後,繼母阿古問她「怎麼去了這麼久?」關扣尼一個勁地掉眼淚,疼痛讓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關扣尼病了,家人請關伯寶過來看。關伯寶是關扣尼的堂哥,也是部落裡的薩滿,他為關扣尼跳起了薩滿神,並對關扣尼的父親說:「她要成為薩滿了。」
他們請當地大薩滿趙立本過來時,族人已經給關扣尼做好了薩滿服。薩滿服要九個女人一起做,最重的有七八十斤,有神服、銅鏡和腰鈴,還有薩滿帽,從兩個叉到七個叉,按等級佩戴。像大薩滿趙立本和關烏力彥,都戴到五個和七個叉的神帽,關扣尼最開始只有兩個叉。
那一次,趙立本給關扣尼舉行了學習薩滿儀式。成為了關家第15個薩滿。
成為薩滿的第二年, 大興安嶺地區行署的人來到山林宣稱:新中國要破除迷信。
關扣尼的侄女,曾做過呼瑪縣副縣長的關金芳說:「我父親關伯寶很早就開始做薩滿的(思想)工作。」
1952年,在關伯寶的勸說下,趙立本、關烏力彥、孟金福和關扣尼等薩滿,在呼瑪河畔舉行了盛大的送神儀式。
那時候關扣尼還是見習薩滿,按鄂倫春薩滿規定,學習薩滿儀式滿三年後,才算真正得到神的認可。關扣尼沒來得及得到神的認可,就參與了那場隆重的送神儀式,十幾個大小薩滿跳了三天三夜,人們喊著「登都任、登都任」,「神飛走了」。
「現在跳神都是表演」
1953年,鄂倫春人從大興安嶺下山,聚集到十八站和白銀納,住進一種叫木克楞的房子裡。
「政府修建的,用木頭搭的。」葛春英說。
那時鄂倫春人照舊上山,他們在山林裡搭建斜仁柱,一住就是好幾個月,因為斜仁柱裡可以看星星,也因為山林裡有飛禽走獸,有薩滿偷偷地跑去跳神。
下山後,關扣尼也偷偷地跳過幾次神。林子裡的河流很安靜,一點流水的聲音都沒有。人們點起火堆,往上添加枯枝敗葉,大火發出霹靂巴拉的聲響。火紅的炭塊撮進鐵鍬,在斜仁柱裡轉圈燻烤,這是薩滿跳神前為現場除穢。
關金芬是關金芳的妹妹。七月的驕陽下,車子開到幾公裡外的呼瑪河邊,關金芬指著遠處的大山對記者說:「當年薩滿服就送到了那個山頭,很多年後有獵民在山上還看到過。」
那個年代,當薩滿還在偷偷地跑去跳神時,年輕的鄂倫春人已經走進了學校,在學習普通話和反對封建迷信了。到改革開放後,薩滿成為少數民族文化,吸引了國內外很多學者前來考察。
1987年,日本一家電視臺來鄂倫春拍專題片,「導演拿著一本日語版的『鄂倫春語言書』。」當時的十八站副鄉長關小雲看到後非常震驚,「那個導演一邊看書,一邊學我們的鄂倫春語。」自那時起,關小雲開始研究鄂倫春,後來還出版了多部民俗書籍。
「政府希望她傳下來,找個傳承人。」葛春英說。
2008年薩滿傳承儀式舉行的河邊,如今看不到任何痕跡。
2008年的夏天,由呼瑪縣組織的「薩滿傳承儀式」,在離白銀納幾公裡外的呼瑪河畔舉行。
傳承儀式很早就開始準備,選定的傳承人是關扣尼的女兒孟菊花。孟菊花一直在白銀納衛生院做護士。
舉行儀式的河邊沙灘,如今已被河水衝毀,靜靜地看不出一點痕跡。2008年8月,關扣尼和孟菊花站在河邊的看臺上,指著空曠的草地和遠處的樹木說:「這個地方還不錯。」
如今那個看臺也已被河水衝走了。
那天夜幕降臨時分,族人早早搭建好斜仁柱,並擺上了豐盛的貢品,帶來了關扣尼母女的薩滿服。在鄂倫春族老人看來,那次是傳承最大的儀式,還請來各地媒體記者和紀錄片導演。
「請天上的神接受新的薩滿,她講了一些聽不懂的話。」當晚的「二神」孟淑卿說。
對於那次傳承儀式,不同的人有不同看法。孟菊花丈夫韓文覺得,那是一次失敗的傳承,他覺得孟菊花沒那個天賦。「我當時也沒有反對,那時誰懂啊?都沒參與過那樣的事。」
那天晚上,孟菊花在關扣尼後面,一直跟著不停地跳啊跳,鼓聲和唱聲響過了一遍又一遍。為了保證儀式的虔誠,記者和導演都被擋在斜仁柱外。呼瑪縣的葛春英也去了現場,她覺得傳承是成功的,但孟菊花一年後出了意外。
2009年10月,孟菊花坐在一輛吉普車上,被木頭砸中導致意外身亡,關扣尼從此不願多提那場傳承。
孟菊花的兒子關鑫,原來覺得薩滿就是個玩笑,自母親出事後,他開始相信薩滿的力量,「確實可以跟神交流。」
如何看待薩滿的「傳說」和「力量」? 中國社會科學院薩滿文化研究中心常務副主任孟慧英曾在接受《南方人物周刊》採訪時表示,「研究薩滿教,要首先打破思想上的禁錮。我們不去探討真假、不探討好壞。」
這位長期研究薩滿文化的學者在她的論文《中國北方民族薩滿教》中寫道:薩滿教起源上的重要特點是與人類最初血緣組織的密切結合。在薩滿教發展中,它的信仰組織和社會組織在很長的歷史時期內也相互重合。
小時候接觸少,關鑫聽不懂外婆,只覺得她話很少。這幾年,他們一起去漠河、塔河、呼瑪等地,他開始慢慢懂得外婆。
從一個遙遠孤獨的背影,關扣尼變得形象生動起來。平時就是個普通人,生活上丟三落四,有時候忘記帶錢,有時候忘記帶鑰匙。「但她是一個睿智的人」,關鑫說。
今年春天,黑龍江呼瑪河段舉行祭祀。族人為關扣尼穿薩滿服、戴薩滿帽,隨著敲擊鼓聲,他們宰割狍子、魚肉等祭品,並行叩拜之禮祈求河神保佑。
「現在都是表演了」,關扣尼說,自2000年孟金福過世後,就再沒「二神」能聽得懂神語了。
白銀納鄉綜合文化站收藏的薩滿神靈
薩滿遠去
7月19日,記者問關扣尼:「您能佔卜嗎?」
「不能。」關扣尼說。
「能看病嗎?」記者再問。
「不看。」關扣尼說。
「還會找傳承人嗎?」記者問。
「不找了。」關扣尼說,「順其自然吧。」
「你沒有威力,你不能治病,有什麼意義?」孟淑卿覺得,如今薩滿已毫無意義,天上到處都在放鞭炮,薩滿不能和神靈溝通,「完蛋了」。
孟淑卿的母親也是薩滿,據說她能把鐵刀吞到肚子裡,三天後才能吐出來。 「這些對咱們來說,是虛無縹緲的事情。」關金芬對記者說。
在學者孟慧英看來,傳統血緣社會體制的分化瓦解,倫理與理性在社會生活中作用的不斷增強,以及科學教育的普及,無論在社會機制上,還是在思想基礎上,都決定了薩滿教衰落的必然性。
7月中旬,孟淑賢從俄羅斯回來,帶回了一位俄羅斯鄂倫春朋友。70歲的娜佳居住聖彼得堡,和孟淑賢認識有二十多年,這次因面癱而來哈爾濱治病。
躺在病床上的娜佳,皮膚很白,身形偏胖,和孟淑賢用鄂倫春語對話。
「俄羅斯鄂倫春人的老薩滿去年過世了」,娜佳說,因為一直居住城市,她沒見過薩滿跳神,但她知道老薩滿過世後,也有一些懂的「小薩滿」,卻沒有人真正接受薩滿了。
年輕的鄂倫春人對薩滿沒什麼概念。白銀納村書記葛海成的女兒葛聰穎,兩年前從哈爾濱旅遊學校畢業後回到家裡,如今26歲的她正等待著和一同族少年結婚。
她不願去外地生活,因為氣候等各種不習慣,但她常隨村裡藝術團去外地表演。
呼瑪縣白銀納鄉鄂倫春民間藝術團,成立於2006年,由當時在紅十字會工作的關金芳主持。如今它已成為家鄉的一張名片,到各地表演鄂倫春薩滿文化,展示鄂倫春過去生活……並多次收穫榮譽而歸。呼瑪縣宣傳部周長平說:「這個是民間藝術團,政府對他們挺支持。」
葛聰穎外出表演期間,聽關金芳講起過薩滿,但她並沒有真正見過薩滿跳神,「現在都不整薩滿了」,她說。
白銀納鄉距離呼瑪縣城116公裡,鄉裡有兩千多人,其中鄂倫春族有兩百多人。鄰近的十八站鄉有五千多人,鄂倫春族有五百多人。兩個鄉的鄂倫春人佔全國鄂倫春人口總數的10%左右。
這些鄂倫春人已下山定居63年,相信神靈的日子早已離他們遠去,白銀納村書記葛海成覺得薩滿是一種迷信,村裡43歲的孟海濤甚至不知道,他家五十米遠處還有一個老薩滿。
紀錄片導演顧桃至今還記得,當年他到白銀納拍紀錄片時,跟著幾位老人一起上山,去了他們從前採野果、狩獵的地方。那裡是他們的森林,有從前的生活方式。在山上的時候,有一個老人突然說:「我們在山上,我們不感冒了,我們不咳嗽了,我們的病好了。」
鄂倫春相信萬物有靈,他們子子孫孫繁衍生息,曾全靠薩滿神的庇佑。如今隨著生活習俗的改變,薩滿變成了一種鄂倫春民俗,成為遠去的狩獵文化精神象徵。
「現在只能這樣做,也只能這樣認識。」孟淑賢說,人還是要相信科學的,尊重宗教存在的一個過程。
呼瑪縣民族宗教事務局葛春英說:「薩滿就是少數民族的宗教信仰,它就是自己的一個民俗文化。」2010年6月,黑龍江省文化廳授予關扣尼第二批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稱號。
63年過去了,山林中的薩滿時代讓關扣尼老人很是懷念,但在醫學發達的今天,她笑眯眯地說:「有病去醫院看更好。」
黑龍江省文化廳給關扣尼頒發的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