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村莊的食單》之六十
厴,在我們的方言讀音裡又叫厴皮。可數十年來,我一直想當然地理解為是田螺的「眼皮」。可見,對於這種在我看來熟悉不過的小動物,實際上對它的了解還十分膚淺。
(文中圖片來源網絡)
田螺是故鄉人愛吃的一道美味菜餚,大人孩子概莫能外。我嗦田螺的嘴上功夫從小就十分了得,有時母親做了辣椒炒田螺,我會往自己的飯碗裡扒一大堆,坐於一旁的矮凳或門墩,嘟著嘴巴,嚯嚯嗦個不停,吃得津津有味,辣得火燒火燎,熱汗直冒。即便如今,我依然十分喜愛吃這道菜。偶爾炒上一碗,喝點小酒,真是快樂小神仙。手中的筷子尖不停地往來於菜碗和嘴巴之間,一嗦一個,一小會兒,桌上的空田螺殼已是一大片。
舊時的故鄉,泥鰍魚蝦多,田螺自然也不例外。池塘裡,溪圳裡,水田裡,都能看到它們的身影,大者如小拳,小者如豌豆,尤以池塘裡為多。
夏秋間,是吃田螺的好季節。我們平日裡在水田或溪圳裡捉泥鰍魚蝦時,看到田螺,也會撿來積攢著。那時村邊池塘眾多,或深或淺。很多池塘岸是石頭砌的,或者是打了石灰三合土,因長年池水浸泡,壁上小孔小洞眾多,凹凸不平,不少地方甚至長滿青苔。這樣的塘岸,也是田螺喜愛吸附的地方。在深水大塘岸邊,我們有時匍匐在岸上,光著手臂伸入水下,就能摸出一隻幾隻田螺來。有的田螺成堆吸附在一塊,摸起來就更帶勁了。而在淺水的池塘,經常有大人或者孩子,下到池塘裡,沿著岸邊掏孔洞,摸田螺,叮叮噹噹,丟入隨身攜帶的臉盆或桶子裡。
田螺裡多泥沙,剛撿來的田螺往往要浸泡一兩天才能吃。池塘裡的田螺,外殼多生了一層青苔垢,看起來較髒。浸泡在清水裡的田螺,不一會就全都動了起來,殼尖朝上,腹面原本緊閉的圓厴皮伸了出來,露出軟軟的小觸角小頭,以及強勁有力的大足肌,緩慢爬動著,蠕動著,有的甚至爬到了盆桶內壁的水面處。厴皮是一個奇怪的構造,它像一個圓蓋子,薄薄的,硬硬的,深褐色,緊貼發達的足底,宛如盾牌,守護著田螺的門戶。在自然放鬆狀態,田螺的厴皮和足肌伸出殼外。稍微觸碰它,或搖晃盆桶,田螺便迅速把身體縮進殼裡,用厴皮嚴嚴實實地蓋住殼口。任憑你有手指甲摳挖,也難以將厴皮扣出來,它反而閉合得越緊了。事實上,我們吃田螺,也主要是吃緊貼厴皮的肉質足。
吐過泥沙的田螺,在下鍋之前,需要剁掉屁股,反覆淘洗。剁田螺屁股通常用豬草刀和豬草砧板,我一向很喜愛幹這個活。蹲在地上,左手從盆裡摸出一隻田螺,放砧板上摁住,右手咔嚓一刀下去,將殼尖一小截剁下,順手丟入另一個盆碗中。剁田螺也有講究,屁股不能剁得太少,否則,吃時一則難嗦,二則黑乎乎的田螺屎太多。一大碗田螺剁好,砧板上留下一攤子溼漉漉的碎屁股碎渣和無數的刀痕。後來家裡有了膠鉗,我也常用膠鉗剪田螺屁股。
剁好或剪好的田螺需要搗洗好幾遍,我們通常是用刷菜鍋的竹筒。這個特殊的竹器,方言叫冼竹,是用一節直徑寸許的竹筒做成,上部保留竹節,下部鋸掉竹節,劈成內外好幾層細長的篾絲,大小如牙籤。手握冼竹反覆搗水盆裡的田螺,譁譁有聲,能將田螺外殼上的苔垢搗洗乾淨,光光溜溜。
故鄉人家炒田螺,多數是打幹鍋,先把清洗後的田螺炒幹水分,再放茶油,與薑絲、蒜子、青辣椒或紅辣椒同炒,撒上鹽和別的調料,熗水翻滾幾沸後出鍋。也有的是先將田螺水煮一番撈出,再炒。若是摘來新鮮的紫蘇葉,切碎了炒田螺,則更香了。
並非每個人吃田螺都會嗦,有的人就不善於此道,嗦了半天,田螺肉依然在殼裡面。為此,他們常藉助於一根冼竹棍,先挑去厴皮,再將田螺肉挑出來吃,弄得滿手是油湯。我嗦田螺很有經驗,一般是筷子夾住一嗦,田螺肉就到嘴裡了。有時實在嗦不出,或者從田螺屁股上先嗦一兩下,或者拿一根筷子頭將田螺肉索性往裡面推塞一下,再嗦,嚯的一聲,就出來了,嚼嚼,咽下,滋味濃鬱,妙不可言。
我母親曾做過幹豆腐渣炒田螺的美味,於今想來,依然口有餘香。過年的時候,家裡做了豆腐,母親會將豆腐渣與油鹽蔥姜蒜同炒,拍成一個個小圓餅,再烘乾。這樣的幹豆腐渣,經過發酵之後,特別香,又經久不壞,可直接油煎做菜。炒田螺時,放一兩塊幹豆腐渣,壓成粉,撒上香蔥絲,紅辣椒灰,糊糊的,吃時別具風味。
吃田螺時,常會吃到田螺仔仔,大田螺裡尤其多,小砂粒似的,一大包。田螺是一種卵胎生動物,其生殖方式獨特,胚胎和仔螺發育均在母體內完成,差不多需要一年的時間。當一批仔螺產出來後,母螺隨即交配,又開始孕育來年的幼仔。
吃田螺也有一怕,就怕吃到死去多時的臭田螺。臭田螺奇臭,不經意嗦進嘴裡,令人噁心,吐沫連連,要用茶水好一番漱口。在鄉間,有一則關於吃臭田螺的笑話。說是兩個盲人,在盛夏酷暑嗦田螺。一人不小心,將一隻嗦到嘴邊的田螺肉掉桌底下,他俯下身子,一陣探索,摸到了,塞進嘴裡一嚼,臭的!「這田螺壞得好快呀!掉地下就臭了。」他說。另一個搭腔說:「這什麼天哎,好滾(熱)得呢!」其實,他撿到嘴裡的是一團臭雞屎。
鄉間也有田螺精變成漂亮姑娘,偷偷給一個年輕農夫做好菜好飯的美好傳說。父親每次給我講起時,我都羨慕不已,希望自己長大了,也能遇著這樣一個田螺姑娘。
在我的童年時代,那些丟棄的空田螺殼,能製作玩具。我們挑選一些指頭大的,用石子在殼上敲一個小孔,用繩子串起來,在青石板巷子裡,或者在禾場上,玩跳屋的遊戲,樂此不疲。
每年,村裡的池塘,都會幹塘捉魚。有時,一些池塘幹了,暫時不蓄水,留作種稻秧。許多日子,在池塘的泥面上,無數田螺爬行的軌跡,像一幅幅巨大生動的地圖。
2018年10月16日寫於義烏
黃孝紀:出生於湖南永興八公分村。湖南省作家協會會員。近年致力於「八公分系列」散文的寫作,單篇作品散見《福建文學》《湖南文學》《陽光》《綠洲》《牡丹》《少年文藝》《江河文學》《山東文學》《延河》等20多家純文學期刊及全國各級報紙副刊。著有「八公分系列」散文集《晴耕雨讀 江南舊物》《老去的村莊》《八公分的味道》《八公分的時光》《瓦簷下的農具》《一個村莊的食單》六部。其中,《晴耕雨讀 江南舊物》於2018年1月由天地出版社常規出版,並榮獲「東麗杯」孫犁散文獎;《八公分的味道》入選2016年湖南省作家協會重點扶持作品選題;《八公分的時光》入選2018年度湖南省作家協會定點深入生活項目,且《八公分的味道》《八公分的時光》兩書預計2018年內由廣東人民出版社常規出版;《老去的村莊》2018年10月即將由西苑出版社常規出版。
本書榮獲「東麗杯」孫犁散文獎
(新華書店及京東、噹噹、淘寶、亞馬遜有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