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社會轉型和疾病譜的轉變,事關國計民生的健康問題日益得到重視。從2015年黨的十八屆五中全會將「健康中國」上升為國家戰略,到2017年黨的十九大報告明確提出開始實施這一戰略,再到2019年國務院成立健康中國行動推進委員會,無不表明國家對健康問題的關注以及推進這一國家戰略的決心。健康是一個複雜的概念,涉及生理、心理和社會三個方面的適應性。因此,健康既是醫學問題,也是社會文化問題。醫學人類學作為交叉學科的優勢得到顯現,可以也應當在健康中國戰略中大有作為。
回顧和梳理醫學人類學這一學科的興起及其在中國的發展歷程,對於我們深入理解其理論視角、研究主題及其在健康中國戰略中的作用,具有重要價值和意義。醫學人類學是新興的前沿交叉學科,是將人類學的理論、視角和方法應用於人類疾病、健康與治療研究的一門學問。自人類學發軔之時,人類對疾病、健康、苦痛等的認知和應對就是人類學家關注的重要內容,但醫學人類學作為人類學的一個專門分支學科,其名稱正式在西方出現要遲至1963年。此後數十年間,現代醫學與傳統醫學之間的角力、疾病譜從流行病到慢性病的轉變以及公共衛生事業的迅速發展,成為醫學人類學發展的重要背景,也使其成為人類學最活躍的分支學科之一。醫學人類學的基本預設是,雖然疾病是普遍的,但處於不同社會文化中的人們對疾病的認知、解釋和治療實踐卻千差萬別。整體論和文化相對論作為人類學的兩大核心認識論,在醫學人類學發展中具有重要指導意義:前者將人類視為多元的存在,既是生物有機體的,也是社會的和文化的,並將醫療體系置於整個文化體系之中來考察,以便更全面地看待疾病與健康的問題;後者則注重文化的多樣性和特殊性,強調在特定的文化語境中來理解疾病、健康與治療,其意義常常在跨文化的比較研究中凸顯。基於上述認識,醫學人類學學科形成了一些基本的理論視角。如關注文化,強調醫學多元的社會文化視角;關注人的「生物—文化」整體性,認為疾病與健康既有普遍性,也有地方特殊性的生物文化視角;關注權力,試圖揭示人類健康不平等之政治經濟根源的政治經濟視角;關注身心問題、社會問題如何被醫學化或被建構為疾病的建構主義視角等。與此同時,醫學人類學也在不斷從其他社會理論中汲取營養,進一步解釋疾病與健康的問題。比如社會行動之未預結局理論、社會苦難理論,以及福柯的生命權力理論,等等。
在中國,雖然也有一些人類學家開展了關於民族衛生、瘟疫的研究,但學科意義上的醫學人類學的發展是在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當時的醫學人類學研究多停留在理論和方法的探討層面,以學科介紹、國外醫學人類學研究與作品的引介翻譯為主。20世紀末21世紀初,以愛滋病防治為背景,人類學家開始介入公共衛生領域,深入分析導致疾病傳播、流行的社會文化因素和政治經濟因素。由此,醫學人類學在行為幹預、政策倡導、督導評估等方面扮演了重要角色,應用導向十分明顯,成效也十分顯著。此後,大量依託于田野調查的經驗研究開始湧現,主題更加多元。基於上述學科背景和發展歷程,醫學人類學在中國相應地形成了幾大研究領域:一是公共衛生領域,尤其是關於流行病的防控;二是關於多元醫療體系的研究,這既與醫學人類學跨文化研究的傳統有關,也得益於中國豐富的少數民族醫學成果以及各類民間療法;三是基于田野且緊扣社會現實的其他經驗研究,如抑鬱、臨終關懷、器官移植、人工輔助生殖、疾病歧視與汙名等內容。《「健康中國2030」規劃綱要》提出:「全民健康是建設健康中國的根本目的。立足全人群和全生命周期兩個著力點,提供公平可及、系統連續的健康服務,實現更高水平的全民健康。」為了進一步推進健康中國戰略的實施,我們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深化醫學人類學研究,發揮其增進人類健康的重要作用。
第一,對全人群及其日常生活的觀照。人類學是研究人及其文化的學問,作為其分支學科的醫學人類學在面對疾病與健康問題時,也往往著眼於「人」及其文化,而非「疾病」本身。中國醫學人類學真正意義上的發展源於介入公共衛生領域的契機,在此過程中,醫學人類學研究者積累了豐富的關於疾病涉及的相關人群的研究經驗。其中,關於人群的行為方式及其背後的社會文化根源的分析,以及人群如何通過社會網絡和文化特徵實現組織和流動的研究,為疾病幹預中尋找目標人群以及更好地為他們提供公共衛生服務和社會支持提供了重要依據,疾病防治領域文化敏感性的問題被提出。隨著疾病譜的轉變,慢性非傳染性疾病越來越成為城鄉居民主要的致殘致死因素,由此帶來了新的研究方向。首先,疾病相關人群相應地發生了變化,但是關注人群的思路以及關於人群的知識和研究路徑依然有效。其次,慢性病與日常生活之間的關聯凸顯了日常生活因素在未來醫學人類學研究中的重要性。慢性病的發生一般被認為是生活方式、行為方式、職業、環境和心理等方面不利於健康的因素長期累積的結果。如吸菸、酗酒等不健康的生活方式開始進入人類學家的視野,而如何通過健康教育等塑造自主自律的健康行為、普及健康的生活方式則成為新的議題。最後,伴隨消費文化的興起,處於消費、醫學、審美之結點的美容整形、健身、美體、減肥塑身等身體改造實踐同樣值得關注,是探討身體認知、身體邊界以及生命倫理的重要切入點。
第二,對生命過程的全周期觀照。生命是連續的,關於疾病與健康問題的認知和實踐貫穿於個體從孕育到死亡的整個生命過程。因此,醫學人類學對於生命過程的觀照也應是全周期的,針對生命不同階段的主要健康問題及主要影響因素都可以成為醫學人類學家的研究主題。對於當下中國而言,老齡化相關的問題無疑會成為醫學人類學研究的新熱點。老齡化過程必然伴隨著生物性的衰老,但人口老齡化絕不是一種純粹的生物現象。不同的文化影響著主體對於衰老的感知,也影響著外界對老年人的看法,而這種感知和看法在很大程度上將影響到老年人的生活境遇和社會地位。人類學家的民族志研究發現,老年人作為一個群體存在性別、年齡、健康狀況等種種差異。以健康狀況為例,幾乎所有的社會都區分有行動能力的老年人和無法自理、完全依賴照料的老年人,後者在一些國家和地區往往被視為負擔,而前者的地位則相對複雜和多樣。所以,廣義的養老應至少包含兩層含義,即身體健康的老年人如何度過晚年生活,以及身體有恙甚至失能的老年人如何護理。前者衍生出的醫學人類學研究主題包括互助養老、適老服務等,後者則包括老年抑鬱、照護科技,以及安寧療護等。
第三,對多元醫學體系的觀照。不同文化中的民族醫學以及跨文化的醫學比較研究是醫學人類學的重要傳統和主要內容。在中國,由中醫、西醫等制度化醫學以及少數民族醫學、民間療法等構成的多元醫學體系的研究十分興盛。在慢性病流行的背景下,應該更加集中發揮多元醫學體系中各個醫學體系的力量和獨特優勢,比如強調治未病和日常保健的中醫調理應該得到高度重視。目前,我國關於多元醫學體系的研究偏重於少數民族醫學,對於現代醫學體系的研究相對較少。然而,在全面深化醫療制度改革的大背景之下,現代醫學體系中無論是醫學生的培養、科室的設置還是醫療衛生服務的遞送等,都是值得關注的主題。要加強此方面的研究,研究者與醫學界展開更多的合作與交流就顯得尤為重要。
健康不僅是醫學問題,也是社會文化問題,這是醫學人類學這一交叉學科存在的意義所在。回顧醫學人類學在中國30餘年的發展歷程,可以發現雖則歷史並不長,卻體現出巨大的應用價值和發展前景。近年來,醫學人類學更是聚焦許多與健康相關的議題,並提供了全新的社會文化視角。因此,在健康中國這一國家戰略目標指引下,未來的醫學人類學研究有望在對人群及其日常生活、生命過程的全周期以及多元醫學體系的觀照等方面發揮更大的作用。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