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了錢景浩,祝劍南回到家。把掛在書房裡的那幾十篇論文取下來,他掏出了打火機。近十年的工作,瞬間化成了灰。
祝劍南和錢景浩同齡,都來自農村,有著生物學背景的他們十二年前考入康奮大學醫學院,同在毛安然教授的指導下攻讀碩士學位。
在醫學院做基礎研究的學生,一大半是非臨床的背景。做科研不容易,研究生基本上每天都要泡在實驗室裡,在PCR、Western blot和養細胞的工作裡流轉;有的還需要去動物房,把實驗小鼠照看好,期待從它們身上得到寫論文的數據。
那年毛安然剛從南方的一所高校跳槽過來,醫學院為了支持他的實驗室建設,特意給了他兩個招生名額,招到的就是祝劍南和錢景浩。
兩個男生的性格和能力很互補:祝劍南性格內向、不善言語,但實驗做得很好,而且從電腦調試到數據分析樣樣都拿得出手;錢景浩性格外向,喜歡和人打交道,試劑訂購、和動物房以及其它實驗室的溝通做得井井有條。
因為導師的信任,兩個年輕人充滿了幹勁。再加上學校裡免了研究生的學費,每個月還有500塊錢的獎學金,而且毛老師實驗室每個月發放500塊錢的生活補貼,他們感到非常滿足。
在師徒三人的精打細算下,醫學院給的100萬啟動經費用了不到一半,實驗室在幾個月後就運轉了起來。毛安然做的是肺動脈高壓小鼠模型的研究,就是通過在小鼠身上誘導出類似人肺動脈高壓的症狀,然後去研究這個疾病的發病機制,而且也可以利用這些小鼠去測試一些候選的治療藥物。
要把研究動物模型做成一個項目,寫出學術論文,就不僅僅是只待在動物房那樣簡單。動物實驗只是整個項目的一部分,它的發現還需要體外實驗的數據來支撐。比如在實驗動物身上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結果,要找出這個發現可能的機制,就需要從細胞水平和分子水平來獲得一些證據。而且最好的情況是,能夠把實驗室的發現和臨床數據聯繫起來。
兩年以後,祝劍南和錢景浩對這個領域的動物、細胞和分子三個水平的實驗都已經熟絡。而且因為是毛安然在康奮大學的開門弟子,他們各自都有一個獨立的課題。毛教授也說了,他們的結果不錯,應該都能發3分的文章,要是運氣好,沒準還能衝到5分以上。
在導師的指導下,他們不僅順利完成了各自的畢業論文,還把各自要發表的學術論文也寫了出來。對於剛剛踏入科研生涯的年輕人來說,這無疑是個不錯的開始。
雖然實驗上也遇到了大大小小的各種困難,但對祝劍南和錢景浩來說都算不上真正的問題,畢竟都一一解決了。讓他們難受的,是畢業前毛老師和他們之間的一次談話。
談話的主題是即將投稿的兩篇論文的作者安排。
之前他們也聽說過研究生很難作為論文第一作者的傳聞,但面對自己做出來的數據和寫出來的文章,祝劍南和錢景浩都認為自己是各自論文的第一作者無疑。
他們的觀點在毛安然的談話後改變了。
毛老師首先肯定了他們的成績和貢獻,認為他們倆在過去的三年裡在實驗室裡取得了巨大的進步,並且表示作為他們的導師感到由衷的欣慰。然後,就即將投稿的論文的作者安排徵求他們的意見。
從來沒有進行過這樣的談話,祝劍南和錢景浩有些手足無措,他們不敢貿然說自己應該是第一作者,於是都說聽從老師的安排。
沉默了一會之後,毛安然指著放在桌上的兩篇論文的文稿說:「在這兩篇論文裡,主要的工作都是你們做的。但是呢,我們做動物模型的人離不開臨床醫生的幫助,只有在他們的支持下我們才能更上一層樓的。比如就你們這兩篇論文來說,裡面都有一點臨床的數據,對吧!」
「當然了,這一點臨床數據也是你們在實驗室裡做出來的,但我們附屬第一醫院呼吸內科的醫生提供了標本。」
聽到這裡,祝劍南和錢景浩都感到了一些不安,也意識到了最後的結局。
「我們在附屬醫院的兩個合作夥伴,也就是呼吸內科的袁曉納主任和裘尚錦醫生,他們最近都急需文章。呼吸內科在科研上比較薄弱,但袁主任想在這一方面有所加強,他明年要申請國自然基金,要是申請上了,那可是填補了他們科室的空白,但申請基金沒有第一作者的文章可是不行啊!裘尚錦醫生倒是還不急著申請基金,但他明年要評主治醫師,也需要第一作者的SCI論文。」
「所以啊,我想和你們商量一下,我們這兩篇文章能不能把第一作者都讓給我們的合作夥伴。這一次我們幫幫他們,以後我們和附屬醫院之間的合作就會更加順利。」
看到祝劍南和錢景浩在那裡一言不發,毛安然接著說:「當然了,你們是我的學生,我也要顧及你們的利益。劍南,你不善溝通,但比較適合做研究,我想把你留在實驗室裡繼續攻讀博士,這樣你就可以安心在實驗室裡做研究,在目前的課題的基礎上繼續努力,發文章也會容易得多。而且我可以保證,以後你肯定會是第一作者。」
看到祝劍南的臉色有所緩和,毛安然轉向錢景浩:「景浩,你畢業後的去向我也考慮了。我和附屬醫院的袁曉納主任說了,看看能不能給你安排一個位置去醫院工作。在醫院裡工作生活穩定,而且作為專職的科研人員不僅不用加班,而且不存在醫患矛盾的問題。而且袁主任也答應了,說這正符合他的計劃,招一名專職的研究人員去做研究。」
本來就打算留在省城工作的錢景浩,聽到這番話後也放鬆了下來。
毛安然和袁曉納都沒有食言,錢景浩碩士畢業後如願進了附屬第一醫院工作,成為了呼吸內科一名專職科研人員。他的工作任務就是收集和利用呼吸內科的標本和資源,偶爾到中心實驗室做一些實驗,然後撰寫論文。
就像毛安然說的那樣,錢景浩的工作不錯,收入穩定而且沒有醫患糾紛。呼吸內科之前幾乎沒有做過科研,所以袁主任對他這個專職的科研人員幾乎沒有工作上的具體要求,只是希望以後可能每年都能發表SCI論文。
這個任務剛開始讓錢景浩感到了很大的壓力,但後來發現在對論文的分數沒有要求的情況下,發SCI論文其實並沒有想像中那樣難。他需要做的是收集科裡病人的臨床信息,然後再到檢驗科收集病人化驗的數據,如果需要的話也可以做些簡單的實驗。通過分析實驗檢驗數據和臨床信息的關係,就可以寫出能發表的SCI論文。即使在數據分析上有什麼困難,他也可以隨時得到祝劍南的幫助。
剛來醫院,錢景浩選擇一個自己熟悉的領域:肺動脈高壓。在呼吸內科的慢阻肺病人裡,有一小半伴隨有輕微的肺動脈高壓的發生。半年後,他就寫出了第一篇SCI論文:《細胞因子A和慢阻肺中肺動脈高壓發生的相關性研究》。在這篇論文裡,錢景浩檢測了慢阻肺病人裡血漿裡細胞因子A的濃度,結果發現伴隨有肺動脈高壓的病人血漿裡的濃度要比沒有肺動脈高壓的慢阻肺病人要高,而且是肺動脈高壓病情越嚴重,細胞因子A的濃度就越高。
這一發現之前有幾項研究報導過,錢景浩也是看了這幾篇文獻才決定去檢測細胞因子A的。這個不是原創性發現的結果也能發表,只不過在一個影響因子只有1.8分的雜誌上。
錢景浩工作後的第一篇論文得到了袁曉納主任的表揚,作為文章的通訊作者他專門為此請了第一作者錢景浩吃飯,並鼓勵錢景浩再接再厲。
醫院對SCI論文的發表有不錯的獎勵,1分一萬。袁主任也很大方,把發表論文的獎金給了錢景浩一半。
第一篇文章的順利發表,讓錢景浩在醫院的工作變得容易起來。在袁主任的支持下,他開展了更多的項目,研究幾個疾病與一些實驗指標的關係。就在這個過程裡他發現:要研究一個全新的指標與疾病的關係很難得到好的結果。實際上他查閱文獻後提出過自己的假設,猜測某些指標可能會和疾病相關,但實驗出來都沒有關聯;而研究一個別人報導過的和疾病有關的指標卻容易得到可以發表的結果,尤其是有多個研究團隊報導過的指標。
就這樣,他在獨立成長中掌握了如何做出可以發表的結果的訣竅,學會了如何準備結果和數據,以及如何快速撰寫SCI論文。
第二年他又寫出了幾篇關於肺動脈高壓的論文。他所做的是查閱文獻,選出一個基本上肯定能出結果的實驗指標,然後去檢測並和臨床信息聯繫起來。而且,呼吸內科的肺動脈高壓是個小病種,慢阻肺和哮喘才是常見病,那裡有更為廣闊的天地。
錢景浩在附屬醫院的工作如魚得水,但祝劍南那邊卻有點麻煩。
按照毛安然的計劃,祝劍南在畢業後直接留下來繼續攻讀博士學位,這對雙方都是一個不錯的選擇。毛安然留下了一名得力的助手,而祝劍南可以在自己熟悉的實驗室和領域裡繼續鑽研。
但那年醫學院新出臺了一個政策,讓這件事成為了泡影。
因為醫學院的博士招生名額有限,而有博士生導師資格的教授卻越來越多,而且大學還在繼續擴充附屬醫院的數目,於是博士生招生資格就成了一個稀缺資源。為了避免爭議,院裡出臺了一個規定,必須是經費在兩百萬以上的博士生導師才能招生。
毛安然手上只有一個國自然的項目,加上院裡給的啟動經費也不到兩百萬。
面對突然的變化,毛安然安慰祝劍南,說等明年申請一個國自然,這樣就可以把他招進去。為了不至於讓祝劍南學業荒廢,毛安然希望他先在實驗室繼續工作,除了給祝劍南每個月發放一千五百元補貼,還給他在學校附近租了一間房子,這讓祝劍南能勉強維持在大學的生活。
而且毛安然也說了,祝劍南不需要像員工和學生那樣遵守上下班的規定,完全可以自己安排時間。就這樣,祝劍南一邊等待,一邊繼續在實驗室工作,好在在校園裡開銷不大,可以應付過來,過年回家的時候,還能給父母買點禮物。
附屬醫院不在校園裡,坐公交車有快半個小時的車程。在適應了醫院的工作之後,錢景浩慢慢很少和毛安然聯繫,但他和祝劍南的交流卻沒有中斷過。
他們的見面一半都是討論論文的寫作,或者慶祝論文的發表,這樣的見面一般是獲得了獎金的錢景浩買單。直到兩年多後,祝劍南才第一次請客,因為通過錢景浩的介紹,他掙到了三萬塊錢。
毛安然的國自然基金的申請不順利,這讓祝劍南的博士夢在第二年又一次成為了泡影。再加上剛剛有了女朋友,祝劍南在經濟上顯得更加捉襟見肘。不得已他錢景浩求助,詢問是否能夠在醫院兼職掙點小錢。
雖然工作了快兩年,工資加獎金的收入也不錯,但同樣有了女朋友的錢景浩也覺得缺錢。長相併不出眾的錢景浩知道,美麗的護士會看上他,一半是因為自己的研究生學歷,還有一半是穩定的工作。要迎娶女友,他首先需要在康奮市買一套房子。
錢景浩慢慢在醫院有了一點名氣,大家都知道他是一個發文章的快手。一次一個不做科研的醫生因為晉升的需要,私下來和錢景浩打招呼,問是否可以有償轉讓一些論文。而且他們再三保證,給出的價格會比醫院的獎金高很多。
考慮到自己是醫院的職工,錢景浩說可以介紹一個能幹的同學來做這件事。就這樣,他找到了祝劍南來一起籌劃,由錢景浩提供臨床信息和實驗室檢測數據,祝劍南做分析和寫文章,並直接和醫生聯繫,在除去請人進行英文潤色的費用後,最後利潤兩人評分。
那篇發在2.5分雜誌上的論文,讓他們倆各自獲得了3萬元的收入。雖然自己辛苦做出來論文發表後上面沒有自己的名字,但祝劍南覺得值。前後只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收入抵上之前在毛老師的實驗室裡幹一年。而且他也知道,毛老師也要花兩個月才能掙到這麼多。
這一次成功之後,他們不久接到了幾位其它醫生的有償轉讓要求,兩人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下來。而且為了避免用呼吸內科的數據,他們開始用低廉的價格向檢驗科的醫生買數據,然後回來自己做分析寫文章,根據有要求的醫生的專業對口供應。
為了提高工作效率, 他們選取了接受稿件快的一些3分以下的雜誌。因為版面費都是由買家出,所以他們更喜歡投到收費的刊物。要是碰到只要SCI論文而根本不在乎分數的醫生,投給巴西或印度的收費雜誌就是最好的選擇。
就這樣做了一年後,祝劍南告別了毛安然的實驗室,也不再想去攻讀博士的事情。在湊好了首付後,他在康奮市房價相對便宜的西城區買了一套房子,迎娶了自己的女友。
錢景浩也一樣結婚買房,為了工作方便,他咬咬牙把家安在了離醫院不遠的地方。
就這樣,在從康奮大學研究生畢業三年之後,也就是當初的一些同學博士畢業的時候,錢景浩和祝劍南進入了另一個行業。
性格截然不同的錢景浩和祝劍南算不上是好朋友,實際上他們之間的共同語言很少。但因為共同的目標和彼此的信任,兩人的合作分工非常融洽,而且在積累了經驗後也有不錯的產出。
初步的成績讓兩個小家庭有些興奮,錢景浩的妻子甚至鼓動他乾脆離職,放手一搏去早日把房貸還清。但農村出身的錢景浩還是謹慎一些,在形勢不明的情況下不願意放棄自己穩定的工作,雖然這份工作沒有給他帶來什麼樂趣。
等進入了這一行一段時間並碰到了真正的競爭對手之後,他們才發現了自己的業餘。
首先,他們的顧客基本上都是熟人,或者是熟人介紹來的人。但競爭對手作為一個有組織的公司,顧客都是陌生人。而陌生人和熟人相比,不僅客戶在數量上有指數級的提高,而且是一個更加適合做生意的世界。
其次,他們倆從顧客聯繫、接單、實驗設計、實驗操作、數據分析、論文撰寫、論文投稿以及修改都完全是自己操作。而競爭對手的公司的幾乎每一步都有專人操作,以最高效的速度進行。舉個例子,他們的顧客都是通過熟人介紹的,或者是他們打的一些小廣告吸引來的。而競爭對手的公司的市場部的工作人員,卻能準確地把「老師,您需要論文嗎?」這樣的信息精確地發到正要評職稱的醫生和老師郵箱裡。
還有,也是更重要的,他們的論文結果都來自實驗,或者是自己花錢買來的數據。而競爭對手幾乎不做實驗,有些公司會象徵性地做一些實驗把所需要的實驗結果造出來,而有的公司這樣象徵性的實驗也省了。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競爭對手的公司能夠開出正規的發票,可以讓顧客光明正大地報銷,而這是他們倆無法提供的。
看清自己的劣勢之後,錢景浩想過也開一個類似的生物技術信息公司,但一方面缺乏資金,另一方面祝劍南不同意。
在祝劍南看來,他們有償轉讓論文就像在市場上賣東西,但他不能像那些公司那樣去賣假貨。
雖然無法和專業化的公司競爭,但因為兩人的成本就很低,所以還是有不小的利潤,除了還房貸,養家也都沒有問題。
如果不是後來醫院和大學財務制度的改革,他們倆合作的生意應該能經營下去。醫院和大學要規範財務報銷制度、打擊小金庫,這讓不能開具發票的他們,在生意上陷入了困境。
那一年他們的孩子也先後出生。作為正規醫院有編制的護士,錢景浩的妻子休產假時還能繼續收到工資。而祝劍南的妻子在一家私營企業上班,雖然也有產假,但只有基本工資。
當開支的增加遇上收入的減少,發生的就是改變。在沒能在一起開公司達成一致之後,認識了八年的二人分道揚鑣。沒有吵架,也沒有經濟糾紛。
分開之後,祝劍南一個人做論文的買賣生意。從購買數據、分析結果、撰寫論文,到尋找買家、談定價格、再到最後交付全都一個人操辦。這符合他的性格,也讓他自己對論文的真實度放心。
好在他之前給客戶留下的印象還不錯,所以在降低價格之後還是有一些生意。因為購買來的數據的質量和數量都有限,而且賣數據的醫生的胃口也越來越大,祝劍南開始有所轉向,把重點慢慢投向了生物信息學分析。他自學了R 語言,還置辦了一臺快速的電腦。之後然後更多的時間就呆在家裡的書房裡,只是在實在無法用微信溝通的時候,他才會出門去見人。
這一調整讓他的生意有了起色,即使在大幅降低了論文的價格後依然有不錯的收入,維持一家在康奮市的生計的同時,還有不少剩餘。
沒有再和祝劍南合作,錢景浩依然在附屬醫院工作。隨著醫院新進的人的學位的提高,只有碩士學位的他越來越邊緣化。更多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工具,一個在呼吸內科生產SCI論文的工具。他在呼吸內科的價值就是那些SCI論文,而那些論文其實沒有一點科學價值。
他想跳槽,但妻子不讓,家裡還在還著房貸,需要他在醫院裡的這份穩定收入。就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之前的競爭對手居然自己找上了門來。
康奮生物技術信息公司是本省這一領域無可爭議的龍頭,業務範圍不僅覆蓋了本省的所有地級市,而且已經滲透到了全國各地。來人也開門見山,說知道錢景浩和祝劍南已經散夥,想高薪聘請目前有空的錢景浩去當產品經理。
同行的交流省了很多廢話,一杯茶沒有喝完錢景浩就知道跳槽後的任務和待遇。產品經理的任務是按照業務部接來的訂單設計SCI論文的框架,然後交代實驗部的技術員需要做出什麼樣的結果。等結果出來後,再用中文寫成文稿,在交給翻譯部的同事修改成合格的英文後,就可以開始下一個訂單。
收入分為基本工資和提成兩部分,基本工資比在醫院的工資還要高一些。而提成則需要按產出來評估,數量重要,質量更重要。一篇5分的論文能為公司帶來近30萬的收入,而五篇1分的論文加起來也就10萬。所以作為SCI論文的產品經理,提成也就自然和為公司創造的利潤相關。
另外,公司還體貼地為錢景浩提供了兩種選擇,兼職和全職。上面提到的待遇是全職的,而兼職沒有基本工資,提成也只有80%。
在和妻子商量了之後,為了保險起見,錢景浩先做了兼職。
於是錢景浩和祝劍南又成了同行,不過他們之間幾乎沒有競爭。
有自己實驗室的康奮生物技術信息公司提供生產SCI論文的全套服務,而且客戶還可以有不同的選擇。對於有經費沒時間做研究的醫生,公司可以接受實驗外包業務,醫生自己拿著結果去寫論文;對於那些連論文也不想寫的醫生,公司就連寫文章和投稿都可以一併包攬。而且公司各項產品明碼標價,從低到高有多個層次供選擇。根據顧客單位的財務政策,公司能開出完全合格的報銷發票。
一個人單打獨鬥的祝劍南就很不一樣,不能開發票的他接不到大單。只能以比醫院提供的獎金低一些的價格賣出一些文章。如果運氣好的情況下,碰到人急需要論文評職稱的時候,他也可以小掙一筆,不過這樣的機會不多。
因為本來就不算志氣相投,而且兩家住的也挺遠,所以不合夥的日子,祝劍南和錢景浩也就難得見上一面。
一年後,錢景浩從附屬醫院辭職了,全職加盟了康奮生物技術信息公司。在一年的兼職中,他充分感受到了自己的勞動所得到的尊重。他不再像在醫院的時候那樣只是生產論文的工具,而是像一個指揮官一樣統領論文的生產。
而且他明白,在醫院裡他永遠都做不出5分以上的論文來,但在公司他已經寫出了一篇,這給他帶來豐厚的提成。
錢景浩離職,醫院的同事並不意外,他在過去幾年的所為大家也都有耳聞。不過他的辭職給呼吸內科帶來的問題是,過去幾年已經起步的科研工作不得不就此中斷,而且科主任袁曉納剛剛申請到的國自然的課題難以繼續執行和交差。
錢景浩離職的時候,建議袁主任把課題外包給給康奮生物技術信息公司去做,袁主任同意了,但他告訴錢景浩,他只要貨真價實的結果和論文,因為被發現論文造假不值得。錢景浩也實話實說,說不造假可以,但做實驗不能保證有文章出來。然後他也告訴袁主任和科裡的同事,如果需要保真的論文,可以和祝劍南聯繫。
為此祝劍南請了錢景浩吃飯,就在離醫院不遠的一個餐館。這時兩人已經是快一年時間沒有見面,在幾瓶啤酒下肚之後。幾乎整天悶在家裡的祝劍南打開了話匣。
祝劍南的妻子和他是老鄉,是一次回家時在巴士上認識的,之後就成了他的女友和妻子,再成了孩子的母親。妻子在老家縣城還有一個姐姐,嫁了一個中專畢業的老公,這位姐夫原本是當地的一名普通公務員,職位不高收入也有限。祝劍南和他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姐夫對他的研究生學歷是佩服不已,這讓祝劍南的妻子很是受用。
後來姐夫去考了一個監理工程師資格證書,辭去公職成為了一名房地產工程監理。就在短短幾年內,不僅在老家縣城買了兩套房,而且剛剛全款在康奮市的南城又置了一套。
幾年前祝劍南覺得西城的房子會有潛力,雖然沒有多少人住,但高鐵站就在那裡,發展是遲早的事情。誰知康奮市發展理念變化太快,在南城建起了機場,房地產的熱點也隨之遷移,融入到了城南空港的概念裡。
姐夫到城南全款買房的事情讓祝劍南的妻子很受刺激,而這個頂著研究生學歷的老公還偏偏整天不出門,讓人不想看都難,日常生活裡多了很多牢騷。
祝劍南說姐夫的錢來得不乾淨,是房地產商的賄賂。妻子說能拿到賄賂也是一種本事,有本事你自己也去拿拿看,然後去南城空港買套房子,省得總是住在這鬼城一樣的地方。
祝劍南便說他就喜歡住在這清淨的地方,而且他永遠都不會要不乾淨的錢。
可能是「不乾淨」三個字刺激了她,妻子衝進了他的書房,指著掛在牆上幾十篇論文責問他這些論文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明明是自己做出來的東西卻偏偏要寫別人的名字,問他這難道不是見不得人的勾當,問他掙的錢是不是也不乾淨。
這一連串的責問觸怒了祝劍南,他大聲命令妻子滾出他的書房。但妻子沒有那樣做,反而是將掛在牆上的論文撕下來,踩在了腳下。
他將妻子推了出去,然後將自己反鎖在了房間裡,把地上的論文撿起來,一張張重新粘貼好、撫平,再重新掛起來。這幾十篇論文上面都沒有他的名字,但他百看不厭……
把自己的鬱悶訴說完,祝劍南長出了一口氣。但隨後就感覺到了自己的空虛和可憐。他和錢景浩雖然認識了快十年,但兩人並不是真正的朋友。可當自己鬱悶的時候,唯一能聽他說話的居然只有錢景浩。
在幾百萬人口的康奮市,祝劍南只感到孤獨。
錢景浩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和祝劍南相比,他的日子要過得好得多,在公司的收入比醫院高不少,再加上妻子的一份穩定的收入,經濟上沒有任何問題,而且最近也貸款在城南買了一套房。
他告訴祝劍南,康奮生物技術信息公司的收入很高,如果他願意來加盟也能當上產品經理,這樣經濟上寬裕起來,家庭矛盾可能也會少一些。
祝劍南堅定地搖了搖頭。
錢景浩沒有再說什麼。雖然他在經濟上要比祝劍南好得多,實際上他們倆同病相憐。他們都生活在一個沒有陽光的角落裡,剛剛踏入三十而立之年,生命裡已經都沒有了彩色。面前的祝劍南,至少還有一個底線在堅持著,他自己呢?
兩人的再一次見面,時間又過去了兩年。
錢景浩買了一輛奧迪車,想找個人一起慶祝一下,想了一圈發現只有祝劍南合適。雖然這可能會給祝劍南帶來一點小小的刺激,不過過去兩年祝劍南的生意好像又有了一些起色。錢景浩知道,就附屬醫院裘尚錦醫生那裡,過去兩年發表了十幾篇meta分析的論文,應該都來自祝劍南。
坐在飯店小包間的祝劍南,還是滿臉的抑鬱。除了祝賀錢景浩買新車之外,不願意多說話。
在喝了兩瓶啤酒之後,錢景浩試著打開話題:「你過去一年還可以吧,我看裘醫生都發了十幾篇論文。」
「剛剛和他吵了一架!」祝劍南的回答很短。
「吵架,他可是你的大客戶。我以前醫院的同事都說了,說裘尚錦這傢伙不知道從哪裡學到了秘訣,逮住生物信息分析狂發SCI,還問我知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猜是從你那裡來的,當然沒說出來。」
「是我賣給他的,本來談好了價格,1分一萬。等文章發出來了,他卻只給了一部分的錢,說是醫院裡出臺了新政策,只獎勵3分以上的文章。所以最近給他的五篇文章裡,他只支付了兩篇文章的錢。」
「這是賴帳啊!你們籤合同了嗎?」
「沒籤,我想大家都是熟人,之前的信用也挺好。」
「那怎麼辦?」
「本來還想忍忍,覺得他不給錢也有一定的道理,畢竟他沒有因為文章拿到獎金。但後來還是覺得不能忍,咱們就靠這生活,而且文章對他將來評高級職稱也還有用。」
「你就跑去和他吵了?」
「豈止是吵,我拿著論文跑到附屬醫院門口,打電話讓他出來。我當面警告他,要是他不講誠信不付錢,我立即就將這件事捅出來。就是這個生意不做了,我也不能讓他賴帳。」祝劍南依然忿忿不平。
「我了解裘尚錦,那他肯定慫了。」
「是的,他付錢了,但我和他之間的生意也沒了。現在,光靠生物學信息分析,發3分以上的文章太難了。學術界越規範,我們的生意也就越難做。」祝劍南嘆氣地說。
「我倒不這麼認為。無論學術界怎麼規範,只要他們對醫生和老師發文章有要求,我們的生意都照樣可以做下去,關鍵是看我們能不能做出相應的調整。他們要規範報銷制度,我們就提供相應的發票;他們要提高論文的質量,我們就把文章發到高分的雜誌上去。你想想,全國多少醫生要評職稱,這是一個多大的市場。」
「劍南,我們公司最近倒是經常發5分以上的論文,我也出了幾篇。我甚至想如果你能和我一起合作,兩個人努力沒準能衝到10分呢!你知道嗎,附屬醫院明確規定10分的一作文章就可以直通高級職稱。你想想,醫生會願意為這樣的文章付多少錢,尤其是那些有經費可以報銷的醫生。」
錢景浩不確定在那裡發呆的祝劍南是否聽懂了他的意思,於是他進一步說:「來我們公司吧,我們一起合作。」
「造假突破了我的底線。」祝劍南的回答還是很堅決。
可能是聽到造假兩個字有些刺耳,錢景浩稍微提高了一點聲音: 「是的,我在造假,你沒有造假,但我們都是在幫助客戶造假,不是嗎?」
祝劍南沒有反駁,雖然這句話讓他有點不舒服。
「你和毛老師還有聯繫嗎?」錢景浩轉移了話題。
「沒有,這幾年連教師節也沒有發去過問候。」
「我也是。你聽說了嗎,毛老師前兩年發了一篇10分以上的研究論文,說是發現了細胞因子X在肺動脈高壓裡的重要作用(康奮大學系列之四:你的實驗數據有問題 | 商周專欄)。這讓他一下成了醫學院的明星教授,拿到了大量的研究經費。但後來人家一個德國的研究小組發現他的結果不能重複。可憐我們一個沒有見過面的師妹,因為沒有配合毛老師離開了學術界。」
「劍南,你想想,毛老師做了一輩子研究,結果最有名的發現居然是造假出來的。但他不會得到任何懲罰,而且會拿著豐厚的待遇退休。你覺得公平嗎? 不僅是毛老師,現在的校長陶知耀,被人揭發造假了,證據都是實錘的,但人家不僅沒有受到處罰,反而高升成了校長。」(康奮大學系列之六:陶校長的論文造假了?| 商周專欄)
「你堅持不造假,但你的工作卻上不了臺面,只能把自己辛苦寫出的論文署上別人的名字,然後掛在你的書房裡孤芳自賞。而有些醫生、教授、校長卻造假了,但人家卻很陽光地活著。我算是看透了,這就是現在的社會,我生產的那些文章只是滿足了這個社會的需求而已。」
祝劍南還是沒有接話,錢景浩只好轉換話題,隨後兩人的見面也像往常一樣抑鬱地結束。
一年多後,錢景浩收到了祝劍南發來的信息,說是想和他見一面。他猜想是不是祝劍南想通了,願意來公司和他合作。
雖然已經是七月,康奮市已經幾個星期都沒有出現新冠病例,但基本的防控措施還在維持。為了方便,他們選擇了一個室外的麻辣燙攤位。
「我不想幹了。」還沒有等錢景浩問,祝劍南先開門見山。
「為什麼呢。」作為行內人的錢景浩大概猜到了原因,但還是問了一下。
「生意做不下去了,你知道,因為新冠,醫院的論文獎勵政策又變了。」
「你是說因為疾控中心發新冠的論文的事情,附屬醫院最近出臺了不再獎勵論文的政策。」錢景浩說。
「是的,沒有了論文獎勵,客戶就少了一大半,我做不下去了。」
「我們公司的生意也多少受到這個規定的影響,但影響很小。醫生和老師的評職稱、業績評價也都還是要論文的。只要有需求,我們就能很好地生存下去。」
「我決定不做了,你也別試著勸我去你們公司了。」祝劍南知道錢景浩接下來會說什麼。
「我理解你不願意造假,但我們賣論文難道就真的那樣有罪過嗎?要我說,我們這些人的存在,是因為有這個市場。這個巨大的市場並不是我們創造的,我們最多只是幫兇而已。」
看著祝劍南沒有反應,錢景浩接著說:「或許你覺得我是在為自己狡辯,但你不認為我說的多少有點道理嗎?」
「你說的有道理,至少有一部分道理。學術界的確有不少造假的人,但也有踏實的學者。比如我們醫學院的吳天傅教授,雖然人家沒有發過大文章,但一直都在踏實地做研究(這篇文章能發幾分的雜誌?| 商周專欄);還有第一醫院發了大文章的曾尚猷主任,也是勤奮努力的人(申請那麼多經費幹嘛?| 商周專欄)。我決定不做了,因為我不適合做這一行。其實我早就應該退出的,只是因為經濟上的原因,一直在這裡熬著,直到現在做不下去了才不得不退出。」祝劍南低著頭說。
「那你以後做什麼呢?」
「還不知道…… 」
「想過在去讀博嗎,其實你的年齡也不算太大,而且你適合做研究。」
「或許吧,不知道…… 」
錢景浩有些難過,說:「劍南,還記得我們研三時那次毛老師和我們的談話嗎?有時候我就想,我們的命運的轉折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的。就是因為那次談話,我進了附屬醫院工作,然後成了這個樣子;而他許諾給你的博士夢也成為了泡影,於是你有了現在的生活。」
祝劍南沒有說話,只是一瓶一瓶地喝酒。
結束的時候,錢景浩說:「上車吧,我叫了代駕送你回家。」
祝劍南沒有同意,堅持自己坐公交回家。錢景浩只好一個人上了奧迪車,看著祝劍南在人群中越來越小,然後消失在一個拐角。#木木西裡#
內容來源:知識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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