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的《自題金山畫像》是他的最後一首詩,「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揮就此詩後的兩月,東坡先生在常州告別了這個讓他又愛又痛的人世間。
按常理,蘇東坡一生是典型的先甜後苦,可能天資聰穎的人多會如此。少年得志,鋒芒畢露,加上口直心快不諳政道,成為眾人的靶心是難免的事。但苦與甜本來又是個相對的東西,何為甜何為苦,得看主觀意志。作為過去和現在喜歡蘇東坡的粉們,更應該感謝東坡先生不惑之後,被貶二十來年動蕩不安的生活,是他在仕途崩陷、貧困潦倒中始終不倒,以樂觀的人生態度,以睿智的洞察力,以大悲的普世情懷,為後人留下了燦爛的精神財富。
他呆過的每一個地方,都撒下了文化的種子,成為後人的精神領袖。比如在海南,人們說起蘇東坡,尤其是儋州人,更以東坡為驕傲,一點不亞於東坡的出生地四川眉山。儋州中和古鎮的東坡書院,已不再是蘇東坡曾用茅草蓋的桄榔庵,書院已成了當地的文化地標。而儋州人對熟記東坡詩詞的人更是厚愛有加,凡能背上五首東坡詩詞的旅客均可免門票。也難怪儋州人對東坡有如此深愛,不僅在他們眼裡東坡是海南文化的傳播者、播種者,連東坡自己都說「我本儋耳氏,寄生西蜀州」。
儋州這個地方對東坡先生很重要,對我們了解東坡先生更重要。
日子雖然前所未有的艱難,但在東坡先生眼裡,這時的苦已然變易。妻、兒、紅顏知己等親人的離去,逼走天涯海角,衣食無著,垂暮已現,62歲的他還有什麼苦不能接受?從小受儒釋道思想影響深重,參禪悟道在那個時代文化人的必修課,早年在廬山東林寺與照覺禪師論禪時便有「溪聲便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靜身。夜來八萬四千偈,他日如何舉似人」的深刻感悟,加之老莊逍遙豁達淡泊的思想,更讓東坡先生在任何地方、任務時候都能找到快樂。「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日享三白飯,食之甚美,不覆信人間有八珍」,光有快樂還不足以明志,開辦學堂,啟迪智慧,傳播文化,同時《蘇氏易傳》《書傳》《論語傳》《東坡志林》等重要文集,和一百多首的詩詞賦頌皆完成於此時。這個中的滋味不必細論,只想想一個體弱多病的垂暮老人僅兩年的成就,就足以讓人致敬。
「芒鞋不踏名利場,一葉輕舟寄渺茫。林下對床夜聽雨,靜無燈火照悽涼。」這個雨夜,東坡父子借宿於一個叫淨行院的寺廟。雨夜中的寺廟一片清寂,沒有喧鬧,沒有燈火,唯有無盡的黑與雨聲。此夜的雨聲是否如當年廬山東林寺的溪聲,能聽到廣長舌演繹的出世金句?不踏名利場是否肚裡就不會長滿不合時宜,不踏名利場輕舟是否不會寄渺茫?
林語堂先生對蘇東坡的愛非一般,雖完成了《蘇東坡傳》,但在對東坡先生作評價時還是覺得難以表達,於是說:蘇東坡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樂天派、一個偉大的人道主義者、一個百姓的朋友、一個大文豪、大書法家、創新的畫家、造酒試驗家、一個工程師、一個憎恨清教徒主義的人、一位瑜伽修行者佛教徒、巨儒政治家、一個皇帝的秘書、酒仙、厚道的法官、一位在政治上專唱反調的人。一個月夜徘徊者、一個詩人、一個小丑。但是這還不足以道出蘇東坡的全部……
如果用一句話便能輕易道出東坡先生的全部,那蘇東坡的味道就淡了。真是詩口惹橫禍,詩心留千古。
「芒鞋不踏名利場」,如果不踏名利場,我們怎能讀到這盪氣迴腸的人生故事與詩篇?中道難行,人難適中。可我們心痛東坡先生呀,情願他未踏名利不惹禍,詩詞歌賦伴一生。
「黃州惠州儋州」,是否是東坡先生最後悲欣交集的三聲輕嘆?那一刻,他是否想起了他的朝雲臨終時念念不絕的六如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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