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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青年圖鑑( ID:theglobalyoung )
作者 | 周寧
鳳凰網在人間工作室出品
義大利當地時間3月3日早上8點鐘,人五拖著兩件行李、包裡背著網上拼團從匈牙利寄來的20個口罩,離開了兩天前剛搬入的位於義大利北部米蘭的新家,搭乘計程車趕往米蘭馬爾彭薩機場。
想到馬上要回家,人五非常興奮,「從法蘭克福轉機,再過11個小時直接就到成都,睡一覺就到家了!」
自2月21日義大利倫巴第大區首例新型冠狀肺炎患者確診以來,義大利北部的疫情迅速爆發,並逐漸擴散到全國。
△封城前的米蘭街頭 攝影:Dino
然而,官方通報下每天呈指數級增長的確診數字,起初並沒有引起義大利當地人的重視,全國「封城」前,米蘭的街道上、超市裡戴口罩的人寥寥無幾,一直以來,義大利只有生病了才需要戴口罩的認知是根深蒂固的。
餐廳正常運營,酒吧裡的顧客一如往常地喝酒、慶祝。
一個多月前,當地華人和留學生群體購買了大量物資捐贈回國,藥房的口罩、消毒用品早已斷貨,亞馬遜平臺的一次性醫用外科口罩也已由7歐一盒(50隻裝)漲價到50至60歐。
嚴峻的形勢、回國路上的重重風險,讓眾多身在義大利的留學、工作的華人陷入了回國或是留守這個進退兩難的境地。
△人五在法蘭克福機場等待。攝影:人五
人五來自四川成都,2015年他來到米蘭一所美院留學,今年是他在義大利的第5年。
21號,義大利境內確診了第一例感染新冠肺炎的患者,前一天,人五還外出喝酒了,21號後,他連續三天沒出門,直到家裡沒有食物,才戴上口罩去超市買東西,超市裡只有他一個人戴口罩,大眾還是如常在生活。
從新冠肺炎在義大利出現,人五的學校就下了停課通知,開學的時間一周一周向後推遲——由2月底到3月6日再無限期延長。「如何購買消毒液、口罩等物資」、「是否回國」成為人五所在的留學生群裡熱議的話題。
當地時間2月27日傍晚,義大利確診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病例為650例,在24小時內增加了250例,短時間內的快速增長讓人五感到擔憂。
第二天,他與家人溝通之後,決定回國,「在米蘭我不能出門也不敢出門,與其這樣宅著,我還是選擇回國。
米蘭不如國內考慮得周到,國內整個環境都比較穩定,大致上感覺像是比較受控制。義大利爆發,怕會發生醫療資源擠兌,就算感染也得不到治療或是幫助。」
△凌晨一點,空無一人的法蘭克福機場。攝影:人五
此時,人五身邊的同學也有不少人決定回國。「我們都是單獨分批次走,一個兩個,沒有成群結隊一起走的。」
人五的母親提前幫他買好從米蘭到法蘭克福再到成都的機票。
3月3日上午,他來到人員密集的馬爾彭薩機場,包括安檢人員、秩序人員在內,他幾乎沒有看到有人戴著口罩,按照要求填寫了一張關於個人行程的信息和是否接觸患者的表格,沒有更多的檢查,便上了飛機。
11點飛機在米蘭機場起飛,原本的歸國行程卻因為一些意外的發生而變得艱難曲折。
△法蘭克福機場,飛往北京航班的乘客在值機。攝影:人五
到達法蘭克福,坐上擺渡車,他才想起來護照和機票落在飛機上,為了取回護照,錯過了飛往成都的航班。
航班緊缺,他只能重新訂了27個小時後由北京中轉回成都的機票,出於無奈只好在機場的座椅上過了一夜,「種種變動讓我愈發緊張,手不敢碰臉、口罩不敢取下來,喝水的時候也是在機場找一個沒人的角落,偷偷喝完後趕緊重新戴上口罩。」
在飛往北京的飛機上,回國的乘客們都戴上了口罩。
3月5日11點45分飛機降落在首都國際機場,經過了異國他鄉48小時的顛沛,人五終於回到國內,而這只是途中的又一個起點。
△人五在飛機上填報的健康申明卡。攝影:人五
人五每到冬天都會咳嗽,今年過年開始也出現咳嗽的症狀,在回北京的飛機上,工作人員讓每位乘客填報一份「出入境健康申明卡」,人五當即勾上了「咳嗽」的選項,「填這些內容都要憑自覺」。
飛機上他始終沒有摘下口罩,11個小時沒吃沒喝,也沒上廁所。
△乘客在首都國際機場接受檢查。
下飛機後,邊檢人員全部穿著防護服,他們將人五和其他有症狀的人單獨領到一個小房間,專門用水銀體溫計測體溫,並詳細地問他「什麼時候開始咳嗽、怎麼咳嗽、有沒有痰、有沒有接觸過病人」等很多問題。
儘管沒有發燒,邊檢人員還是決定讓救護車拉人五到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北京地壇醫院做檢查。等待救護車期間,工作人員分給人五兩個蛋黃派,沒有水,他硬咽下去,「真的太餓了。」
△人五在北京地壇醫院臨時住在醫生辦公室。
救護車將人五和一行人接到地壇醫院,隨後掛號、抽血、照CT、做鼻試紙、核酸檢驗,血樣和CT都顯示正常,還需要等到核酸檢驗結果。
考慮到感染的風險,如果當天不回成都,醫生要求他得在醫院過夜。
但病房已經滿人了,跟醫生溝通後,當晚,他住在一間消過毒的醫生看診辦公室,房間裡有一張小床沒有被子,可以點餐但是不能與外賣員有接觸,由護士轉送給他。「有很多病人需要照顧,對我來說待遇已經很好了」。
△人五的診斷證明書。
6號下午1點半,核酸結果出來為陰性,人五鬆了一口氣,醫生給人五開了一張證明書,他才坐計程車去機場。人五特意給司機看了他的檢驗報告,並且告訴他是從米蘭回來的。
晚上6點半,人五坐上了這次歸途的最後一班飛機,候機時,他發現這班車的乘客有從日本、韓國、伊朗、義大利等地回國的。
抵達成都已是深夜,人五做好了統一去定點地區隔離的準備,在填表、測量體溫後,乘客被放行了。
由於他在成都獨居,又做過核酸檢測,上報給社區人員後,對方告知人五可以在家隔離14天,隔離期間物管可以幫忙取快遞和外賣。
3月7日凌晨1點鐘,人五打通了給媽媽報平安的電話。
在這四天三夜裡,他在法蘭克福機場睡了一晚,在飛機上睡了一晚,在地壇醫院睡了一晚,沒有洗頭、洗澡、刷牙,也沒有換過衣服,「我真的好難受,現在終於回來了,終於可以洗澡、可以躺在一張大床上、可以正常吃東西了。」
由於多次換乘,人五的兩件行李沒有和他一起到成都,他打開了唯一帶回來的背包,數了數裡面還剩8個口罩。
雖然經歷了四天三夜的波折,所幸的是,他趕在米蘭封城前平安到家。當地時間3月8日凌晨,義大利宣布封鎖疫情重災區的北部交通,封城涉及義大利最重要經濟中心的倫巴第、威尼託等地區,米蘭也位於此列。
△Dino在米蘭街頭,為國內媒體進行街頭採訪的拍攝。
Dino是米蘭大學的大四留學生,因國內疫情更早發生,在家人的勸說下,Dino放棄了回國度春節的打算,「本想待在米蘭安全一些,但還是沒有逃脫掉」。
Dino身邊也有好多朋友選擇回國,可是回國還需要中轉第三國家,飛機上空間密閉、人員混雜都會增加感染的風險,他選擇先留在義大利,不給家人添麻煩。
△封城前一周,米蘭地鐵。攝影:Dino
平日裡除必要的採購和工作,Dino儘可能減少外出,居家防護。從Dino的房間望去,可以看到樓下不遠處有一個小型籃球場,很多人聚集在那裡打籃球。
△超市結帳櫃檯處有貼地標,讓客人間隔1米站開。 拍攝:夢琳
在封城令下達之後,情況不同於往常。政府法令、街區喇叭都在宣傳「待在家裡」,米蘭的餐飲、酒吧都已經關閉;少量開門的商店也會在外面寫明:裡面最多容納五個人,請排隊進入,店鋪門口會放免洗消毒液,進門的客人自覺消毒手部。
政府要求超市要在周一至周五營業,休息日可按情況進行調整,結帳時人與人之間的距離需要達到一米。此前對疫情有所「怠慢」的米蘭當地人也逐漸重視起這場日益嚴峻的疫情,「街上的人確實在減少,戴口罩的人明顯增多」。
隨著確診人數上升,Dino依然在回國與留下之間不斷搖擺,封城後,他反而鬆了一口氣,「不用糾結回不回國了」。
Dino現在最擔憂的是義大利疫情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結束,「我個人也解決不了,只能看具體情況的發展」。
3月10日起,義大利的封城令擴大到全國範圍,所有居民不得隨意進出城市(除工作、緊急情況或醫療狀況),出入城市必須提供自述聲明。
這次的舉國「封城」在義大利國家歷史上絕無僅有,在歐洲乃至世界防疫史上也極其罕見。
△夢琳上下班需要填報的證明。
早上9點鐘,生活在義大利中部佛羅倫斯的夢琳已準時到達辦公室,平日裡夢琳都會選擇走路10分鐘再坐兩站輕軌,疫情爆發後她儘量避免與過多人接觸,幾乎都會選擇步行半個小時上班。
出來工作需要填好一份類似通行證的自我聲明,主要登記自己的身份信息以及出行理由(無論跨城市還是普通的出行,後者會有警察抽查,前者必查),這份文件具有法律效力,所以要如實填寫,並且抽查時填好後由執法人員蓋章存檔。
夢琳和她的義大利同事將這張「通行證」複印多份、並隨身帶著以防不時之需。
△2月21日,佛羅倫斯藝術展開展,民眾在現場排起長隊。攝影:夢琳
△封城後,夢琳在中午12點左右每天上下班經過的火車站,平時都是滿的,現在空蕩蕩。攝影:夢琳
夢琳在佛羅倫斯的一家私立語言機構擔任教學秘書。全國「封城」後,學校大門關閉了但是辦公區域還是一直在運作,夢琳的工作有增無減,她需要協助通知和安排學生轉網課、通過微信和學生、家長、老師等交接、應對全球其他對接中介機構的諮詢、為老師提供技術支持。
儘管工作時間比較彈性,繁雜的事務仍會讓她忙上近9個小時。「有許多需要臨時調整的事務,『封國令』一下,恐慌情緒更嚴重了,自然會有更多各種各樣的諮詢,尤其關於回國可行性以及後續安排的。」
平日加班,夢琳和同事會常去麥當勞就餐,3月10號,他們走到麥當勞看到關店的標誌,才想起來佛羅倫斯從那天起18點後餐廳一律停止營業,只好繞到這個時間點唯一開門的超市,買了兩盒炸雞塊。晚上回家的路上,夢琳觀察到,雖然街頭邊變得比以往更空曠了,但流浪漢、聚眾喝酒的人反而多了,她的義大利同事也遇到過這些人,還提醒她回家路上要小心點。
本職工作外,夢琳還加入了一個「幫幫湖北義務翻譯群」志願小組,小組建於正月初一,其初衷是動員海外華人在全球尋求物資並且快速翻譯專業性強的醫療器械資料,群裡專事翻譯的志願者就有200多人,夢琳就是其中的歐美語言組組長。
「那段時間除了日常工作和吃飯睡覺都在忙募捐和翻譯工作,我覺得自己力量微薄,想著能做一點是一點」。
△3月11日晚,夢琳經過的阿爾諾河。攝影:夢琳
從疫情在義大利爆發直至全國「封城」,都沒有改變夢琳留在義大利的計劃。「在這裡,有我的工作、同事、好朋友、甚至常去光顧的小店老闆,有我生活的一部分;就像在中國,有我的家人朋友和工作一樣,這都是我的生活」。
夢琳認為,「類似一個全球公民的概念,就像疫情也好,環境變化也罷,都是全人類要去面對的。無論從如今人口的高頻流動和病毒傳播的隱蔽性這一現實層面,還是從文化和政治國情等方方面面,都不存在逃去哪裡就能把病毒躲過去這一說法。我人在哪裡,病毒來了,就去配合當地的防疫措施、去應對。」
與夢琳不同,很多在義大利的個體商鋪並不能維持穩定的收入。在義大利學習、生活了10年之久的宋賀文,畢業後成為一名房地產中介,2013年他在義大利北部都靈開了一家中介店鋪。
今年回國和家人度過春節後,二月初宋賀文返回都靈,在都靈開始了14天的隔離生活。
14天後,接踵而至的是疫情在義大利北部的擴散。儘管很多當地的店鋪都在營業,宋賀文還是決定自發地關閉店面。客戶流失、店鋪關門、房租的損失,宋賀文近一個月的收入近乎為零,他的工作停擺了,何時開業懸而未決。
讓宋賀文感動的是,一些不是很熟的義大利人會發簡訊、打電話安慰他;在家隔離時很多朋友也要給他送物資;個別歧視華人的新聞也會引起當地人的氣憤……「歧視還是少數,義大利好人很多」。
△圖為3月3日,米蘭街頭。攝影:Dino
疫情發生以來,Dino未遇到過網上傳播的辱罵、霸凌等行為。
坐地鐵時還是會有人坐在他的旁邊,偶爾有人會因為Dino戴著口罩盯著他看幾眼、稍微站遠一點,「這些行為我都是可以理解的。」
一條兩三年前華人商店生意糾紛的視頻被渲染成義大利打砸搶商鋪、羞辱華人,並流傳出來。
義大利疫情爆發20天來,誤解、惶恐、焦慮隨著確診數字的大幅上升而不斷發酵,
夢琳認為網絡上傳播的類似許多消息都有被誇張的成分,無論是國內還是國外,歧視是實實在在存在的,但只存在於部分人身上,大多數開明的人都很友好。
「此時此刻,是當下,也將成為歷史。
一定要看清楚,一定要記住。」
2月7日,夢琳曾在朋友圈寫下這段文字。
文中人五、Dino為化名.
圖片均由受訪者提供
地球青年圖鑑——發現年輕的另一種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