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慶齡在有節奏地晃動著的青玻璃馬車裡緊閉著雙眼,幾十萬人沒有節奏地喧譁聲繞著馬車迴環。這喧鬧是哀痛?是驚恐?是憂慮?是唏噓?宋慶齡都已經沒有精力去細細分辨。只是當這些聲音交織而來時,她更加清醒地知道:中山先生已經真的離開了。
事情來的既平靜又突然。憐愛著她的丈夫,給了她足以告別的時間。孫中山讓所有同志們目送著自己一步步走向黃泉。可宋慶齡仍然難以接受:一個年僅59歲的強大的男人,曾在一次次驚心動魄中化險為夷,竟然在一個令人看到曙光的時候撒手人寰了。
這一天是1925年3月19日,馬車內的溫度漸漸升高。在種種喧鬧聲中,宋慶齡依然聽到了車窗外凜冽又溫暖的風聲。伴隨著前行的顛簸,她終於有時間靜下來想一想:時光和病魔究竟是如何把自己送上了這駕馬車?
幾個小時前,協和醫院,孫中山先生的葬禮如期舉行。
一群來自燕京大學的青年學生穿著白色法衣緩步走來,他們每人手捧一枚點燃著的蠟燭,按照事先要求的隊列整齊地站在靈柩兩旁,緊接著是悠揚的歌聲。這是孫中山生前最愛的歌曲:「甜蜜的和平——上帝博愛的禮物」。
隨著歌聲的迴蕩,唱詩班的同學們把送葬者依次領出禮堂。宋慶齡坐在距遺像最近的地方,不時以手帕擦拭眼淚。生死的離別和幾個月的辛勞已經使她心力交瘁。禮堂的正面用水仙花、夾竹桃、木蘭花紮成花山,正中央懸掛著孫中山先生的遺像。遺像之下、禮堂中央、宋慶齡的面前,正是中山先生蓋著青天白日旗的金絲楠木棺。
7天前,宋慶齡就是這樣靜靜地坐在丈夫的身邊,看著他走完了人生的最後一程:聽他最後一次叫自己「Darling」,扶著他的手在遺囑上簽字,直到他喊出最後一句話:「和平……奮鬥……救中國」,最後的最後,一起迎來那個他心臟停止跳動的清晨。
29天前,當現代醫學最後的手段——鐳錠放射治療也對病魔束手無策時。宋慶齡隨中山先生搬進了鐵獅子胡同。這是一條傳奇的老街,而孫中山正是它傳奇的開始。孫中山住的宅院是當初顧維鈞的家。說來滑稽,這位曾經的外交總長,巴黎和會上叱吒風雲的大外交官,是在前不久,馮玉祥發動北京政變時,剛剛逃走的。
「顧宅」寬敞明亮,足夠容納孫中山眾多的隨行人員和紛紛前來探望的各界名流。從「顧宅」東行300米,是段祺瑞執政府。同樣是前不久,剛剛重掌大權的段執政正煊赫一時。他也當然不會想到,如此風光的府門前,就是一年後「三一八」慘案的現場,繼而創造了「民國以來最黑暗的一天」。胡同裡還有各色的王公貴族的傳說都成了歷史的煙雲。直到有一天,為了紀念一位倒在了捍衛民族生命與尊嚴的戰場上的英雄,鐵獅子胡同結束了自己的歷史,改名張自忠路……
52天前,孫中山動了手術。宋慶齡從那時起知道:丈夫的肝癌已經到了晚期。這樣的結果像是真實,又像虛幻。宋慶齡也在這種亦真亦幻的恍惚中,開始了兩個月的,身體消耗得極度疲倦,精神卻清醒得無法入眠的生活。
126天前,他們還一同登上「永豐艦」,這是一艘三年前在突如其來的炮火中,拯救過中國革命的忠誠戰船。臨行前,孫中山一行專程經停黃埔軍校,宋慶齡看著丈夫與全校師生道別,在周恩來的組織下發表講話。沒想到,這短暫的停留,竟然成了最後的永訣。
青玻璃馬車繼續緩緩地前行,時間已進正午。一個小時前,這支護靈的隊伍從協和醫院南門出發,經由東單三條胡同、王府井大街、帥府園大街一路朝中央公園進發。沿途的群眾越聚越多,人們自覺佩戴起黑紗、白花,秩序井然的站立在街道兩旁。沿途的街道邊,到處是花圈、輓聯,盛況空前。
青玻璃馬車僅僅跟在靈櫬之後,再後面是警衛司令鹿鍾麟、參謀長李興中負責指揮的護送隊伍。馬車之前,護棺人統一身穿青衫,下趁白袍。用青布挽起靈柩兩側的銅環,緩步前行。24位護棺人分成三組,輪流為孫先生移櫬抬棺,汪精衛、孔祥熙、宋子文等八人為第一組;李大釗、于右任、戴季陶等隨其後;最後是李烈鈞、林伯渠、姚雨平等人。蘇聯大使加拉罕率領使館人員全程步行,並在他的主導下,蘇聯大使館第一個為孫中山降半旗致哀。
飛機在天空中盤旋,題為《孫先生遺囑下之中國民眾與世界民眾》的傳單在高空中紛飛下落。12時15分,護靈的隊伍抵達中央公園(今中山公園)。這裡曾經是封建王朝的社稷壇。六百年來,明清兩代帝王,都要來此祭祀社、稷神祇。3月19日,正是乍暖還寒的早春,雖然正值當午,北京城的寒風依舊冰冷襲人。紅牆黃瓦的社稷壇肅穆莊嚴,宋慶齡在人群環繞中走下馬車。
隔著面前的黑紗,她看見公園大門、社稷壇右門及拜殿門口大規模搭建起來了三座彩色牌樓。第一道牌樓的匾額處高懸著「天下為公」四個大字,後面的每座牌樓也依次寫著孫中山生前的名言。送殯的全體國民黨員分兩行並行,站立在靈堂外隨棺執紼。宋慶齡在嘹亮的軍樂和震天動地的口號聲中步入靈堂。
她身著黑衣,頭戴黑紗,強忍悲痛,不使眼淚落下。 她知道,眼淚是留給親人和同志們的。那是在北京飯店的二樓病房內,在孫中山去往協和醫院的單架前,在鐵獅子胡同的病床邊,在聽聞孫先生立遺囑時,在看到千裡迢迢趕來探望的何香凝時。她都曾留下眼淚,都曾放聲痛哭。但這一刻,她不再能哭泣,正有無數雙眼睛注視著自己,敵人們,早已準備好了笑聲。他們要笑著看她哭泣,看一個脆弱的女子,在此時此刻的無助和倉皇。未來的日子裡,她只可以是一個勇士!
汪精衛在一旁正哭得涕泗橫流,與他前不久請總理寫遺囑時的冷靜判若兩人。
淚水中有一種宣誓:一個被自己、也被許多同志看做總理政治繼承人的人,總該在這樣的場面,表現得儘量悲傷。
淚水中也有一種委屈:前不久,在總理健在的情況下催促遺囑,使他被黨內忠誠的和並不忠誠的勇士們罵得狗血淋頭。
淚水中或許也還有一種悲傷:這位曾經「慷慨歌燕市」的豪傑,未來「從容做漢奸」的叛徒,畢竟在1925年,他的勇氣還未能全部消退。看著總理齎志而沒,不知可否想過繼承遺志,砥礪前行?無論如何,他的勇氣終究還是消退了,縱使他曾相信過自己是中山的信徒,縱使他曾決心為信仰而死去。可終究在歲月的流矢和貪念的膨脹中,不再是那個「不負少年頭」的英雄。
一瞬間,見證了豪言;一輩子,考驗著信仰。
這一刻,在黑紗中面無表情卻心如刀絞的宋慶齡,已經默默決定:用自己的一生走完中山先生未竟的徵途。
隨著靈堂布置完畢,執紼護棺的人們漸漸退出。靈堂內只剩下宋慶齡等少數幾個人。喧鬧再一次歸於沉寂,宋慶齡清醒又迷茫地坐在靈棚裡,再一次浮想聯翩。她想到敬愛的父親、親愛的丈夫、童年的生活、革命的婚姻,以及自己如何一步步走來,並最終坐到這裡,懷著痛苦而堅定的情懷決心奮鬥終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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