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靈運像
《謝康樂集》 【明萬曆十一年(1583)刻本】
浙江謝公亭
謝靈運在詩歌史上的功績,主要是他第一個以成功的創作實踐確立了山水題材的獨立地位。朱自清先生稱他是「第一個在詩裡全力刻畫山水的人」,是「發現自然的詩人」(《經典常談》)。然而,這位傑出的詩人命運卻很不美妙。謝靈運於宋元嘉十年(433年)被徙付廣州。於他本人,這是一場悲劇,是走向刑場的窮途末路,是人生最後的數月時光。
那麼,謝靈運是如何一步步走向嶺南、走上刑場?究竟與嶺南發生著怎樣的聯繫?這位康樂公與今天的康樂園又有著怎樣的因緣呢?
內心的傲慢結下了致命的梁子
《宋書》卷六十七《謝靈運傳》記載,謝靈運於元嘉五年(428年)再度東歸故鄉會稽始寧之後,「因父祖之資,生業甚厚,奴僮既眾,義故門生數百。鑿山浚湖,功役無已,尋山陟嶺,必造幽峻,巖嶂千重,莫不備盡。登躡常著木屐,上山則去前齒,下山去其後齒,嘗自始寧南山伐木開徑,直至臨海,從者數百人。臨海太守王琇驚駭,謂為山賊,徐知是靈運,乃安。」
始寧山居為謝靈運的祖父謝玄晚年開始經營。《水經注》卷四十《漸江水注》對此有過較詳盡的描述。及靈運辭職還鄉後,又在北山修築擴建,「修營別業,傍山帶江,盡幽居之美」,對此,其《山居賦》及自注以賦體慣長的手段和注特有的引申發揮,作了縱橫捭闔鋪張揚厲的敘述。而謝靈運山水詩中,有一二十首都是直接描寫其始寧墅風景的。
「自始寧南山伐木開徑,直至臨海」。所謂的伐木開徑,其實就是南朝士族們對田園山澤的開發佔奪,是謝靈運對始寧山居的經營開拓。據《宋書》卷三十五《州郡志》,始寧置於會稽條下,「去京都水一千三百五十五」;臨海,本會稽東部,「去京都水二千一十九」。約摸估算,自始寧至臨海,則大致有七百裡之距。「從者數百人」,近千裡的伐木開徑,其聲勢之大,不可謂不囂張,也難怪要讓臨海太守驚駭,謂為山賊。
謝靈運的伐木開徑,可以說達到肆無忌憚的程度。這也表現在他對待兩地太守的傲慢態度上。謝靈運甚至要求「驚駭」之後的臨海太守王琇加入到自己的行進隊伍中。「又要琇更進,琇不肯。靈運贈琇詩曰"邦君難地嶮,旅客易山行"。從「不肯」的字眼中,甚至依稀可以看出靈運「要」之反覆,未果之後,還要諷之以詩。
王琇沒有與靈運計較,但會稽太守孟顗卻無法忍受。「在會稽亦多從眾,驚動縣邑"。太守孟顗事佛精懇,而為靈運所輕,嘗謂顗曰"得道應須慧業文人,生天當在靈運前,成佛必在靈運後。" 顗"深恨此言"。
孟顗不可能不「深恨此言」。孟顗事佛之精懇,其來有自。據《高僧傳》卷二《佛馱跋陀羅傳》曰;「先是沙門支法領,于于闐得華嚴前分三萬六千偈,未有宣譯。至義熙十四年(418年)吳郡內史孟顗,右衛將軍褚叔度,即請賢為譯匠。乃手執梵文,共沙門法業、慧嚴等百有餘人,於道場譯出。詮定文旨,會通華戎,妙得經意。」在人家的地盤上,本來理應稍微客氣點,但謝靈運從骨子裡是看不起他們的,並且還常常一逞口舌之快,從而結下了致命的梁子。
2. 怨恨和衝動走上一條不歸路
《宋書·謝靈運傳》:「會稽東郭有回踵湖,靈運求決以為田,太祖令州郡履行。此湖去郭近,水物所出,百姓惜之,顗堅執不與。靈運既不得回踵,又求始寧岯崲湖為田,顗又固執。靈運謂顗非存利民,正慮決湖多害生命,言論毀傷之,與顗遂構讎隙。因靈運橫恣,百姓驚擾,乃表其異志,發兵自防,露板上言。」這裡的「百姓」決非一般人民,因為貧弱百姓決不能和豪家爭奪。這裡的「百姓惜之」「百姓驚擾」,指的應是下層地主對傳統士族的佔山護澤的不滿與恐懼,因此,謝靈運兩次欲決湖為田,宋文帝都已經同意,會稽太守孟顗卻堅執不與,從中我們可以看到,傳統士族的佔山護澤,因為嚴重擠佔侵害了庶族官僚們的利益,而受到他們越來越多的限制排斥,這種矛盾,加之以謝靈運的倨傲性格,更達到難以調和的地步,乃至「表其異志,發兵自防」。
謝靈運沒轍,也只有「馳出京都,詣闕上表」,向文帝自辯。文帝明白其中的因由,不加之以罪,但也不讓他東歸,而以為臨川內史。對文帝而言,這是一次妥協平衡,明知為「誣」,卻並不追究誣告之人;於謝靈運,則無疑是一次沉重的打擊。本指望皇上會為自己主持公道,結果卻大失所望。
不僅不欲使謝靈運東歸,安排給他的臨川內史,也只是個五品官,而之前他曾擔任過的秘書監、侍中,都已是官居三品,不升反降。雖然在薪俸上看似有所增加,劉宋制,侍中,秩比二千石,如今「賜秩中二千石」,但與故郡的「生業甚厚」相比,這點小小的所謂「恩賜」,不過是一個遮人耳目的政治伎倆而已。
謝靈運於元嘉八年季冬離京師赴臨川。其《孝感賦》即作於途中,有云:「於時月孟節季,歲亦告暨。」表明出發的時間在冬十二月初。
謝靈運心中的憤懣可想而知,所以他到任臨川後,「在郡遊放,不異永嘉」。而當在京任司徒的劉義康派人要對謝靈運採取措施時,積壓在他心頭的對孟顗的怨恨,包括對朝廷的失望,便瞬間爆發了,所以,這回他不再是「馳出京都,詣闕上表」,而是率部眾反將來者「執錄」,不惜撕破了臉皮,遂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就此而言,說謝靈運「遂有逆志」,未必是空穴來風。為詩曰:「韓亡子房奮,秦帝魯連恥。本自江海人,忠義感君子。」立志報仇的張良,傾其家財收買刺客欲作致命一擊,其心態與此時的謝靈運何其相似。為難自己的人是劉義康,庶族地主代表的皇室對士族的打壓已是必然,「帝秦之害」已經顯現。今人郝昺衡以為此詩乃劉宋當權者的偽造,但至少從詩意來分析,認定它出之於謝靈運之手,也還是合乎其情理的。謝靈運不會真是要推翻皇族的統治,他壓制不住的是心中的憤懣與失望,以及其魯莽和衝動。
「罪釁累仍」的謝靈運,在劉義康的堅持之下,最終被「徙付廣州」。
3. 踏足嶺南三個月的劫難
謝靈運徙付廣州,時在宋元嘉十年(433年),是沒有疑義的。但具體什麼時間,因缺乏確切記載,而一直不甚明了。
據《宋書·謝靈運傳》記載,其後,秦郡府將宗齊受到塗口(今江蘇六合縣瓜埠口),到達附近桃墟村時,看見七個形跡可疑的人,覺得他們並不像一般人,於是立即報告上司;上司派遣士兵隨同宗齊受追趕,最終七人被拿下。經審問,其中一個來自山陽縣名叫趙欽的人說:「同村薛道雙先與謝康樂共事,以去九月初,道雙因同村成國報欽云:"先作臨川郡、犯事徙送廣州謝,給錢令買弓箭刀楯等物,使道雙要合鄉裡健兒,於三江口篡取謝。若得志,如意之後,功勞是同。"遂合部黨要謝,不及。既還饑饉,緣路為劫盜。」
對這一事件,學界多有懷疑,認為這應是劉義康們為陷害謝靈運而設下的陷阱。姑不論事件的真偽,由於要坐實其罪釁,這裡所透露的「去九月初」的時間,理應是經得起推敲的。
「去九月初」裡的「去」,意思就是剛過去的一月。如謝靈運《自理表》:「忽以去月二十八日得會稽太守臣顗二十七日雲」裡的「去月」就是指的上月。這裡說「去九月初」,透露的至少有兩層意思:一是謝靈運犯事徙送廣州,最遲應在九月初;一是謝靈運為「有司又奏依法收治」的時間,應在是年十月至十一月間了。《宋書》及《南史》在連接這兩件事情時,用的過渡詞是「其後」、「後」,《資治通鑑》用的是「久之」,這個時間段在一個多月左右。
這回,宋太祖劉義隆也未再能保住他了,乃「詔於廣州行棄市刑」。
「棄市刑」,注家們多以為是斬首之刑。而據清·沈家本《歷代刑法考·刑法分考四》「棄市」條引:《漢書·景紀》註:師古曰:「棄市,殺之於市也。謂之棄市者,取刑人於市,與眾棄之也。」秦漢時棄市乃斬首之刑,魏、晉以下,棄市為絞刑。而該書「絞」條引:晉《刑法志》:斬刑者罪之大,棄市者罪之下。南朝宋、齊、梁、陳,北朝魏並有棄市之名,皆謂絞刑(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35-139頁)。
由此可知,謝靈運所受的應是絞刑,而非斬刑,絞刑之罪稍次於斬刑,難道這算是太祖劉義隆的一點點惻隱之心嗎?死時年僅四十九歲。一代文豪猶如一顆流星,在歷史的天空划過一道短暫而耀眼的光芒,倏然而逝。
謝靈運的具體受刑時間也不能確定。但《資治通鑑》卷一百二十二系之於元嘉十年(433)十二月的倒數第二條,應已是十二月中下旬了。結合其《臨終》詩中「悽悽凌霜葉,網網衝風菌」的句意,以及收治之後的下詔並執行都需要一定的時間來看,這應該是合情理的。
如此算來,謝靈運踏上嶺南的時間,至多也就是三個月左右。而即便是這三個月左右,他基本上也是不得自由的。所以,嶺南的風物並沒有太多地進入到詩人的創作中,流傳至今能考的作品,也就不外乎《嶺表》、《嶺表賦》、《臨終》三首殘缺篇章。即便是此前曾無限嚮往的羅浮山,並感夢而作有《羅浮山賦》,這回自己「南通羅浮」,卻也明白是無緣踐夢的了。
4. 康樂園裡說不盡的因緣
嶺南於謝靈運的一生而言,只是一個行刑的時間。中國山水詩的代表詩人來到了嶺南,但嶺南的無限山水卻沒能帶給詩人永嘉山水般的愉悅與慰藉,也就無法留下詩人的激情與感發,這是令人無法釋懷的遺憾。
但即便如此,以詩人當時「江左獨振」的才名之盛,他帶給嶺南的影響卻是久遠深長的。謝靈運徙付廣州,是舉家南下的。《南史》卷十九曰:「靈運子鳳,坐靈運徙嶺南,早卒。鳳子超宗,隨父鳳嶺南,元嘉末得還。」兒子謝鳳、孫子謝超宗也隨同流徙,謝超宗當時不過兩三歲。謝靈運在廣州被殺,謝鳳沒幾年也年紀輕輕病死嶺南,謝超宗隨母親在嶺南度過了近二十年的光陰,才得允回到建康。
謝靈運徙付廣州,及其後人近二十年的居所,位於何處已無從確考。但今天珠江南岸的中山大學校址所在地名為康樂園,旁有康樂村,一直被認為即是康樂公曾經活動居住的所在,不然如何解釋這個名字偏偏集中出現於此地呢?其實,無論康樂公的身影是否在這裡徘徊吟詠過,其後人近二十年時間是否都在這裡度過,謝康樂的聲名確已沉澱於此,留待一代又一代的人們去思索、追尋。
謝靈運留下了一首《臨終》詩,表達了「恨我君子志,不獲巖上泯」的志願。同時,又把他的一副美髯捐獻給了寺廟裡的維摩詰像。據《太平廣記》第七十九《謝靈運須》:「晉謝靈運須美,臨刑,施於南海祇洹寺,為維摩詰須。寺人寶惜,初不虧損。中宗安樂公主,五月鬥百草,欲廣其物色,令馳取之。又恐他人所得,因剪棄其餘。今遂絕。」即使只是一副須髯,也終逃不過厄運,淪為唐代公主們鬥草使性的玩具而已。地下有知,謝公恐怕又不免要生出一番「恨」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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