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門洞,位於浙江麗水市(原處州)青田縣城西北30公裡的甌江北岸。其地臨江,雙峰劈立,對峙如門,故稱「石門」。自中唐以來,尤其是北宋以降,蔚為名勝,士大夫官員、文人墨客來遊,攬勝題詠,不絕如縷,在石門洞的巖壁上,留下某某到此一遊的題記,稱為「題名」,或賦詩以抒發情感,稱為「詩刻」者。凡此之類,統稱摩崖石刻。
石門洞摩崖石刻,總計有89處,其中相傳南朝謝靈運《石門新營》《石門最高頂》詩刻、北宋熙寧六年(1073)沈括題名等較為著名。2013年,公布為「第七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浙南地區眾多的名山洞府,以宋人題記數量為多,也較有特色。然而,多為「某年某月某人來遊」之類的簡單信息,彼此亦少關聯,偶有涉及重要歷史人物,也只是片段的史料;而從文學、書法史的角度考察,摩崖的藝術水準通常也算不上一流。如何讓浙南麗水石門洞、南明山、三巖寺、仙都山摩崖、溫州雁蕩山、積穀山摩崖,真正成為具有系統性的、能夠反映時代風氣變遷的史料,這是今天的文物工作者亟需回答的課題。本文僅以南朝「謝靈運詩刻」考證為例,兼及討論摩崖石刻研究的相關方法問題。
一
石門洞、南明山等地摩崖,不同時期的題名者眾多。早期遊人,捷足先登,通常佔據名勝區顯眼且平整的巖壁用以題名,後來者無下筆之處,遂將前人題名磨去,將自家芳名覆蓋其上。新刻題名,年代相對晚近,字跡清晰,但此前的題刻通常又打磨得不徹底,字跡猶然可辨,遂形成類似於考古地層學所謂「疊壓」或「打破」的現象。
石門洞摩崖,以相傳南朝「謝靈運詩刻」為最早,內容為《石門新營所住》《登石門最高頂》二詩的全文抄錄。清代李遇孫《括蒼金石志》著錄時合題為「謝康樂石門山詩刻二首」。據說,當年永嘉太守謝靈運遊覽石門洞,興之所至,題詩二首,並勒石於月洞石床的巖壁上。
謝靈運(385~433),祖籍陳郡陽夏(今河南太康),生於會稽郡始寧縣(今上虞南、嵊州北),一生跨東晉、南朝劉宋兩代。陳郡謝氏是東晉第一流的門閥士族,襲封康樂公,又稱「謝康樂」。除去顯赫的門第,在後世謝靈運更以「山水詩鼻祖」名世。晉宋鼎革後,舊士族如謝靈運者,不為劉宋新權貴所容,永初三年(422)至景平元年(423)間,謝靈運出為永嘉郡(今溫州)太守。在此期間,謝靈運無心政務,專意探幽攬勝,縱情山水,寫下許多膾炙人口的詩篇,例如《遊赤石進赤帆》《登江中孤嶼》《登池上樓》等均作於宦遊永嘉期間。
在於謝靈運,這只是放浪形骸的一年,在於溫州文化史,實為濃彩重墨的一頁。中國最早成熟的一組山水詩,即誕生於謝靈運永嘉太守任上。在東晉時期,永嘉多數地方仍顯荒僻,與前此開發、人文薈萃的會稽郡山陰、始寧縣不同,因為王羲之、孫綽等人的詩文,蘭亭、剡溪美景已名滿天下,而永嘉山水則在謝靈運到來之後,並經其妙筆點化,漸為外人所知,並自此真正進入文學史。
青田縣,地處溫州與處州之間,數山之隔,一水相連,在東晉、劉宋時期,全境隸屬永嘉郡。在郡守任上「肆意遨遊,遍歷諸縣」的謝靈運,前來石門洞觀光,在邏輯上自可成立。且讀《登石門最高頂》——石門洞「謝靈運詩刻」中的一首,以感受謝氏「山水詩」的特色:
晨策尋絕壁,夕息在山棲。疏峰抗高館,對嶺臨回溪。長林羅戶庭,積石擁基階。連巖覺路塞,密竹使徑迷。來人忘新術,去子惑故蹊。活活夕流駛,噭噭夜猿啼。沉冥豈別理,守道自不攜。心契九秋幹,目玩三春荑。居常以待終,處順故安排。惜無同懷客,共登青雲梯。
詩人描述遊覽線路和山水風貌,在自然中,他體悟到人生的玄理;最後,以「惜無同懷客,共登青雲梯」結尾,感慨世無知音共遊美景。謝靈運的山水詩,景、理、情交融,賦予自然山水以人文的靈性。以謝靈運詩的藝術特色和「山水詩鼻祖」的盛名,誠為代言浙南山水的不二人選。石門洞有其詩刻,亦必將為之增色。
二
然而,謝靈運《石門新營所住》《登石門最高頂》詩描述的石門山,果真為青田石門洞嗎?詩刻是謝靈運真跡嗎?答案恐怕都是否定的。
首先,沒有證據表明謝靈運到過青田石門洞。
其次,學界一般認為,謝靈運筆下的石門,乃會稽郡始寧縣石門山(今上虞縣南、嵊州西北),而非青田石門洞。謝靈運自撰《遊名山志》,唐宋以來的「地理志」多有引用,明確將「石門山」置於「會稽郡」之條目下,並說:「石門山,兩巖間微有門形,故以為稱,瀑布飛瀉,丹翠交曜。」南朝梁昭明太子蕭統《文選》卷二二選錄《登石門最高頂》詩,據唐李善注,亦確指始寧縣石門山。
謝靈運自永嘉太守卸任後,兩度隱居故鄉始寧縣,曾撰《山居賦》詳細描述始寧墅的山川、地理和物產,自稱有南北兩居,石門是其南居(謝靈運在《山居賦》「近南則會以雙流,縈以三洲。表裡回遊,離合山川。崿崩飛於東峭,盤傍薄於西阡。拂青林而激波,揮白沙而生漣」句下自注「雙流,謂剡江及小江,此二水同會於山南,便合流注下。三洲在二水之口,排沙積岸,成此洲漲。表裡合,是其貌狀也。崿者,謂回江岑,在其山居之南界,有石跳出,將崩江中,行者莫不駭慄。」)。謝氏隱居的「始寧墅」是綿延上百裡的大莊園,包括今上虞南鄉、嵊州北鄉沿曹娥江中遊兩岸廣袤的平原、丘陵和山地——石門山,正是始寧縣謝氏莊園的一部分。顧紹伯《謝靈運集校注》進一步將《石門新營所住》等詩的編年,繫於他第二次隱居始寧時期(元嘉五年至八年之間),而非其出任永嘉太守期間,洵為定論!
但後人常將謝公「會稽石門」與「永嘉石門山」混為一談,這一方面因為謝靈運的永嘉佳話太過著名,另一方面可能是李白的兩首詩擴大了訛誤的影響。李白《與周剛清溪玉鏡潭宴別》詩曰:「康樂上官去,永嘉遊石門。江亭有孤嶼,千載跡猶存」。將石門和孤嶼(今溫州城郊的江心嶼)連屬,似乎石門山就位於永嘉境內。
又,李白《送王屋山人魏萬還王屋》詩序稱「王屋山人魏萬,雲自嵩宋沿吳相訪,數千裡不遇,乘興遊臺越,經永嘉,觀謝公石門」,據上下文判斷,「謝公石門」也在永嘉郡。魏萬之行,歷經杭州、紹興、台州、溫州、麗水、金華,最後沿新安江北上,在浙江境內兜了一整圈,該詩略云:「眷然思永嘉,不憚海路賒。掛席歷海嶠,回瞻赤城霞。赤城漸微沒,孤嶼前嶢兀。水續萬古流,亭空千霜月。縉雲川谷難,石門最可觀。瀑布掛北鬥,莫窮此水端。噴壁灑素雪,空濛生晝寒。卻尋惡溪去,寧懼惡溪惡。咆哮七十灘,水石相噴薄。路創李北海,巖開謝康樂。」據詩歌敘述描述的順序,「石門」介於「孤嶼」「縉雲」(處州古郡名)和「惡溪」(今麗水城東郊的好溪)之間,所謂「石門最可觀」之「石門」必指青田石門洞無疑。可知,早在李白生活的盛唐時代,人們已將「謝公石門」與青田石門混同。
石門洞月洞石床裡右側巖壁上,另有唐天寶八年(749)署名郭密之《使永嘉,經謝公石門山作》詩刻摩崖,清《兩浙金石志》《括蒼金石志》卷二均有著錄,與同一地點的另一詩刻《永嘉懷古》,合題為「郭密之詩刻二種」,此二詩分別載入《全唐詩》卷八八七、《全唐詩補編·補逸》卷五,亦可證時人認同「謝公石門」就在青田。
我們或許可以這樣解釋,隋朝統一南方,撤銷始寧縣建置,併入上虞縣,時過境遷,後人多不知有舊始寧縣名;而謝靈運永嘉佳話膾炙人口,人們寧願相信《石門新營所住》《登石門最高頂》是其描寫浙南名勝的作品。總之,自盛唐以來,人們多認同青田石門就是「謝公石門」。
但如前文所述,真正的「謝公石門」在今紹興上虞或嵊州境內,則青田石「謝靈運詩刻」系後人偽刻,斷無疑問。
三
青田石門洞、麗水南明山等地摩崖,大凡出於唐代以前著名人物例如葛洪、謝靈運、李邕等人之手者,其真實性均可懷疑!而更重要的問題是,古人偽刻出現於何時、動機何在?
謝靈運詩刻,清代金石書已見著錄,偽造發生在清代以前,但這結論意義不大。
所幸月洞《石門新營所住》詩刻之上,覆刻有「尚書郎苗振、閤門祗候常鼎同遊,辛卯孟冬初五日」字樣的題記。辛卯,即北宋仁宗朝皇祐三年(1051)。該年十月初五,苗振、常鼎二人偕遊石門洞,將題名覆刻在詩刻上面。佛頭著糞,固然不足為訓,但據此可知,早在皇祐三年以前,偽冒詩刻已出現在石門洞。
苗振,字伯起,四明人,北宋景祐元年(1034)進士。皇祐三年,苗振、常鼎也曾遊覽縉雲仙都仙水洞,題名曰「苗振、常鼎按部括蒼,偕遊仙都,辛卯十月九日」,這是他倆題名石門洞後的第四天。此前,二人在溫州樂清雁蕩山靈峰、大龍湫等處亦有題名,其中靈峰題名在皇祐三年「季秋廿六日」,即九月二十六日。據此推測,苗振、常鼎二人任職於兩浙路監司,前來溫州、處州巡視(「按部」可釋為「巡視部屬」之意),工作餘暇,結伴遊玩,題名山川,此為兩宋文人士大夫之尋常雅事。據前述題記的時間順序,皇祐三年他們完成巡察工作,從溫州出發,沿甌江,經過青田、縉雲,回北方去。
與謝靈運詩刻不同,石門洞「苗振題名」絕無冒偽之可能,因為一處造假,處處作偽,誰有閒心跑到仙都、雁蕩山等地同時仿冒他倆的題名呢。由此確證,「謝靈運詩刻」的生成早於北宋中期。但其生成的具體年代,由於缺乏確鑿史料和斷代的技術手段,只能做如下推測。
在月洞「謝靈運詩刻」巖壁附近有唐天寶八年(749)郭密之詩刻摩崖,在《石門新營新住》與《登石門最高頂》詩刻之間或鄰近的崖壁上,又有唐開元二十一年(733)至天寶元年(742)「徐嶠遊石門山殘刻」「徐大使遊石門山」「張願石門山瀑布八韻殘刻」等,這些唐人摩崖亦為清阮元《兩浙金石志》卷二著錄,合題為「唐徐嶠、張願詩刻」。由此推測,石門洞「謝靈運詩刻」當刊刻於唐開元、天寶年間或稍前,大概比較接近於將會稽郡始寧縣「謝公石門」附會為永嘉郡「青田石門洞」的時代。而唐人偽冒詩刻,或欲藉助謝靈運之文名,為山川增色。
不可思議的是,北宋士大夫竟然不以謝靈運書跡為寶,苗振等人徑直將題名覆刻其上。與《石門新營所住》相鄰的《登石門最高頂》詩刻,在兩年後也遭破壞,皇祐五年(1053)「太常博士、秘閣校理、通判婺州王起,國子博士、通判處州石祖德、殿直管界巡檢張宗旦,皇祐癸巳歲寒食同來」題名,亦直接覆蓋在《登石門最高頂》詩刻之上。
宋代士大夫官員,多進士出身,非無知識之妄人可比。這說明,時人題名之際,並無保護先賢手澤、古蹟的觀念。或許也可說明,至晚在皇祐年間,人們就不相信詩刻為謝靈運真跡。至於真實情由,則無法具體討論了。
四
浙南名山之摩崖石刻,多為簡單、孤立的片段材料,如何將這些歷史信息轉化為成為真正的學術資源,用以探討稍成規模、體系的歷史學問題;在於著錄方面,除了拓片(照相、三維掃描)、文字考訂、史實考證等工作,這些都是清代金石學家已成熟實踐的學術範式,我們至今未能提出能夠超越前人的新方法——這是今天文物工作者面臨的一大挑戰,倘若不能超越清代金石學的範式,摩崖著錄和研究,無非是多釋讀幾個字,多考證出一二人名而已,整體成果斷無超越古人之可能。本文以石門洞「謝靈運詩刻」為例,主要用意不在考證,而在於拓展研究視野。
樂清雁蕩山、麗水南明山、三巖寺的唐代或唐以前摩崖,真實性普遍存疑,三地的士大夫文人的「遊覽類」題記,確鑿可考者,均自北宋仁宗朝始;青田石門洞、縉雲仙都山,確實存在極零星的盛、中唐摩崖詩刻、題記,大量題記也是在北宋仁宗朝集中爆發的,而且唐人與北宋仁宗朝摩崖之間,均無任何過渡性材料。
要之,溫州、麗水地區名山摩崖,在宋仁宗朝始集中出現,從此日漸增多。我們可以下一結論:士大夫官員遊山玩水,在名勝區題名留念、抒情遣懷的風氣,從仁宗朝才真正流行開來。這與仁宗朝時局安定、政治氛圍相對寬鬆、士大夫意識高漲、士大夫官員追求自娛生活方式的時代背景相關。而晚唐、五代時期,赳赳武夫當道,北宋太祖、太宗兩朝,士大夫政治尚在孕育、發展過程中,遊覽名勝、題名山川的風氣,尚未形成。這大概就是浙南地區不見晚唐、五代和北宋早期摩崖文物,直至仁宗、英宗兩朝始集中湧現的原因吧。
最近,我從事麗水南明山、三巖寺、仙都山、石門洞的摩崖石刻研究,嘗試借用現代考古學的理念和方法,將整座名山(風景區)視為一個完整、獨立的考古單元。一座山、一處名勝區,就是考古學意義上的聚落或墓地,而不同時期的摩崖題記,猶如先後出現的遺蹟和墓葬。在田野調查時,將不同石刻的生成、分布狀況與風景名勝相結合,從景觀「生成史」和「接受史」的角度來分析、揭示摩崖與風景名勝之間的關係。如今已有一些初步成果,以後會以更多個案的形式向大家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