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女人多,女兒多的地方是非就多,是非多的地方就免不了吵架。今天我們就從一次吵架說起。
話說端午節王夫人開了一場家宴,結果大家各懷心事,興致缺缺,草草收場。喜劇不喜散的賈寶玉心中有些不爽快,看到晴雯把扇子弄壞於是很生氣。於是連罵「蠢材,蠢材」,晴雯則先是揶揄寶玉給襲人窩心腳,然後又以「好離好散」來刺激他。
看到賈寶玉被氣得渾身亂戰,襲人出馬勸架,本想著儘快平息事端,結果一不小心將事態升級。
襲人說錯話了嗎?
襲人勸架第一句「一時我不到,就有事故兒」,頗有些自抬身價,於是晴雯反唇相譏:「姐姐既會說,就該早來,也省了爺生氣。自古以來,就是你一個人伏侍爺的,我們原沒伏侍過。因為你伏侍的好,昨日才挨窩心腳;我們不會伏侍的,到明兒還不知是個什麼罪呢!」
襲人第二句話更混了,「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們的不是。」晴雯聽後,冷笑幾聲,「我倒不知道你們是誰,別教我替你們害臊了!便是你們鬼鬼祟祟幹的那事兒,也瞞不過我去,那裡就稱起『我們』來了。明公正道,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那裡就稱上『我們』了!」
最後,這場爭吵演變成為一場怡紅院的群體事件,眾丫鬟集體下跪討情,最後林黛玉來訪才含混過去。
於是,人們不禁好奇,晴雯為何被「我們」兩個字惹怒,以至於要威脅爆料襲人和賈寶玉鬼鬼祟祟幹的醜事呢?
首先,封建社會是一個等級森嚴的宗法社會。賈府作為一個鐘鳴鼎食之家,時時講禮儀,處處有規矩。主子和奴才之間有著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即便是姨娘這種身份,也不過是半個主子,而且還是不太被正經主子看得起的主子(參看趙姨娘的賈府待遇)。
在怡紅院,賈寶玉是唯一的主子,其他的丫鬟婆子都是奴才,都是服務人員。所以,奴才和奴才之間可以自稱「我們」,主子和主子之間可以自稱「我們」,而奴才和主子之間則不能自抬身價,比肩主子,合稱「我們」。
這次,襲人大膽與寶玉合稱「我們」,根據禮法已經是相當越界了,所以晴雯一經點出,襲人也知道自己莽撞了。
其次,晴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一直恥居人後。在晴雯看來,襲人與她並無兩樣,沒有什麼特別的資本,怎麼敢僭越身份?論出身,他們都是賈母看中,被派來服侍賈寶玉的人;論樣貌,晴雯比襲人還要更勝一籌;論手藝,晴雯心靈手巧,怡紅院人人信服,病補雀金裘就是明證。
脂硯齋評點《紅樓夢》曾說:晴為黛影,襲為釵副。我們知道,林黛玉和薛寶釵是兩座並峙山峰,因此晴雯與襲人也是兩個旗鼓相當的存在。
第三,晴雯認為襲人德行有虧。襲人在賈府中想出人頭地無可厚非,所以看起來是個笨笨的丫鬟,其實心思反倒比一般人要重。作為賈寶玉的首席大丫鬟,她照顧賈寶玉的貼身起居,與別人相比具有天然的優勢。於是,在賈寶玉「強襲人同領警幻所訓雲雨之事」時,襲人並不抵擋,「和寶玉偷試一番,幸得無人撞見」。
初試雲雨情後,結果是什麼呢?——「自此寶玉視襲人更比別個不同,襲人待寶玉更為盡心。」
此前,寶玉對襲人和晴雯沒有什麼分別心;此後,襲人成為寶玉的女兒,則分別心立判。
對年輕人來說,性這種東西,就是蜜糖,也是毒藥。所以,我們很難想像,寶玉與襲人只是「一夜情」,不然晴雯也不會發現他們後來鬼鬼祟祟幹的事兒。
晴雯看不上用這種方式獲得寶玉的青睞,因為她在襲人回家的時間也有絕好的機會。另外,寶玉邀請她一起洗澡時,曹雪芹也借晴雯之嘴委婉透露出洗澡場面可能有些活色生香。
晴雯搖手笑道:「罷,罷,我不敢惹爺。還記得碧痕打發你洗澡,足有兩三個時辰,也不知道作什麼呢。我們也不好進去的。後來洗完了,進去瞧瞧,地下的水淹著床腿,連蓆子上都汪著水,也不知是怎麼洗了,笑了幾天。我也沒那工夫收拾,也不用同我洗去。」
也許在晴雯看來,女人至少得等到名分確定後才能與丈夫同床共枕,而這種私通則是於德行有虧的。
綜上,當襲人大言不慚地說「我們」時,晴雯就暴怒了,自己幹了錯事、幹了醜事,竟然還公開大聲講,還要不要臉呢?
再延伸一步,晴雯覺得與襲人並無二致,也許這只是一種錯覺。在怡紅院中,固然晴雯可以大大咧咧不服襲人管束,但不能否定襲人是怡紅院的大丫鬟,光每月工資就差不少;晴雯雖然被賈母賞識,打算留給寶玉做個姨娘,但襲人卻早就跟寶玉生米做成熟飯,並以告密取得王夫人的認可;晴雯雖然冰清玉潔,德行不虧,但性情孤傲、脾氣暴躁,結怨太多。而襲人善於籠絡眾人,贏得了好名聲,並將自己德行有虧的事情,惡人先告狀,讓晴雯成為背負魅惑主子罵名的人。
晴雯雖然贏了這次爭吵,卻輸掉了整個人生,不亦悲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