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地寒,花朝節後,餘寒猶厲。凍風時作,作則飛沙作礫。侷促一室之內,欲出不得。每冒風行駛,未百步輒返。廿二日天稍和,偕數友出東直,至滿井。高柳夾提,土膏微潤,一望空闊,若脫籠之鵠。於時冰皮始解,波色乍明,鱗浪層層,清澈見底,晶晶然如鏡之新開而冷光之乍出於匣也。山巒為晴雪所洗,娟然如拭,鮮妍明媚,如倩女之靧面而髻鬟之始掠也。柳條將舒未舒,柔梢披風,麥田淺鬣寸許。遊人雖未盛,泉而茗者,罍而歌者,紅裝而蹇者,亦時時有。風力雖尚勁,然徒步則汗出浹背。凡曝沙之鳥,呷浪之鱗,悠然自得,毛羽鱗鬣之間皆有喜氣。始知郊田之外未始無春,而城居者未之知也。夫不能以遊墮事,瀟然於山石草木之間者,惟此官也。而此地適與餘近,餘之遊將自此始,惡能無紀?己亥之二月也。」
這篇《滿井遊記》膾炙人口,融情於景、情景交融,「把人的心靈定性納入了大自然物理(黑格爾語)」,山水風雪都打上了作者的主觀感情,也就是王國維所推崇的「有我之境」。
「其作者袁宏道,(1568年12月23日─1610年10月20日),字中郎、一字無學,號石公、又號六休。荊州公安人。萬曆十九年(1591年)進士,歷任吳縣知縣、禮部主事、吏部驗封司主事、稽勳郎中、國子博士等職。明代文學反對復古運動主將,既反對「前後七子」臨摹秦漢古文,亦反對歸有光以及唐順之模擬唐宋古文,認為文章與時代有密切關係。反對「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風氣,提出「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性靈「學說。
道與其兄弟袁宗道、袁中道都有才名,所謂「公安三袁」。其文學流派世稱」公安派「或者」公安體「。世人公認袁宏道是三兄弟中成就最高的。
明代袁宏道《觴政》十之掌故中有「凡《六經》、《語》、《孟》所言飲式,皆酒經也。其下則汝陽王《甘露經》、《酒譜》,……,侯白《酒律》,諸飲流所著記傳賦誦等為內典。《蒙莊》、《離騷》,……,陶靖節、李、杜、白香山、蘇玉局、陸放翁諸集為外典。詩餘則柳舍人、辛稼軒等,樂府則董解元、王實甫、馬東籬、高則成等,傳奇則《水滸傳》、《金瓶梅》等為逸典。不熟詞典者,保面甕腸,非飲徒也。
袁宏道接觸《金瓶梅》很早,讀的時候滿心歡喜。袁宏道《錦帆集》「伏枕讀《金瓶梅》,雲霧滿紙,勝於枚生《七發》」「第讀數卷,甚奇快。」袁宏道評《金瓶梅》,」尚有《玉嬌李》者,亦出此名士手與前書各設報應因果。……";明代的一眾名士大家都非常渴望拜讀《金瓶梅》,如明代沈德符《萬曆野獲編》,「袁中郎《觴政》以《金瓶梅》配《水滸》為逸典,餘恨未得見。……,吳友馮猶龍見之驚喜,慫恿書坊以重價購刻;馬仲良時榷吳關,亦勸予應梓人之求,可以療飢。……,聞此為嘉靖間大名士手筆,指斥時事,如蔡京父子則指分宜,林靈素則指陶仲文,朱酌則指陸炳,其他各有所屬雲。「這其中就有董其昌、袁宏道、袁中道、馮夢龍、謝肇淛、屠本峻、徐文貞、劉承禧、王樨登、丘志充、薛岡、王宇泰等等。大家都趨之若鶩,有」涸轍之鮒急謀鬥升之水」感覺。
簡直如同央視版《西遊記》中的金池長老,看見唐僧的袈裟,掩飾不住內心的極度欣賞的豔羨,「只求一觀,一觀而已!」,呵呵。
《金瓶梅》這本書集中反映了明朝中葉的社會百態。歷來也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可以說「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在有明一代不是禁書,反倒是《西遊記》是禁書。爭論的主要焦點大致有以下幾點:
映射人物之爭:
就有嚴世藩說,嚴嵩說,夏言說,高拱張居正說,甚至唐荊川說。如,《缺名筆記》載「四大奇書之一的《金瓶梅》出自王世貞手,為報復嚴氏之《督亢圖》。但清代當時就有學者李慈銘講,「民望之死,實自為之,與嚴氏亦無涉。萬季野曾云:民望與鄢懋卿同年相契,力懇其彈劾自己,這樣就算了。勸他說,「上於邊事嚴,喜怒不可測」,你最好還是不要上摺子摻和,民望不聽,一意孤行寫好參奏,讓自己的門人方輅傳遞上去,嘉靖帝大怒,下來昭獄。也有人說是因為唐荊川殺王世貞的父親,王寫此書以刺之;但也有說是因為張擇端《清明上河圖》之爭而被殺。
「案鳳洲復仇之說,極不近情理可笑噓,而世人往往信兒傳之。——魯迅先生評《金瓶梅》背後的故事。
創作時期之爭:
創作時期,對研究一部作品具有重要意義,分析其時代背景,以及當時政治生態,人情世故,重大歷史事件以及天災人禍對深刻理解該書籍的寫作初衷,所要表達的主題,內容獨到性、時代局限性,藝術表現形式、語言風格、地域文化,外延及內涵等等。因為該書最初屬於私下流傳,出處不是很確定,所以以後就有嘉靖說,萬曆說,慶隆說,甚至康熙說。大家都各抒己見,各持一端,仿佛都能自圓其說。
撰寫作者之爭:
那就更是「百家爭鳴,百花齊放」。《金瓶梅詞話》丁巳年本《廿公跋》「《金瓶梅》傳為世廟時一巨公寓言,蓋有所刺也。」 初期傳聞:「嘉靖年間大名士」,「紹興老儒」,「金吾戚裡」門客;後世推測:「某孝廉」,「鳳洲門人」,「浮浪子」,「金華、蘭溪一帶人物」。至於,蘭陵笑笑生,那根本就捏造,或者叫化名吧(萬曆丁巳年詞話本有),吳中初刻本(庚戌本)沒有提作者。
屠隆說,說是屠隆一早用過笑笑先生的化名,蘭陵笑笑生對儒釋道三家都是不懈餘力地諷刺和嘲笑。
羅貫中說,屠本峻在《山林經濟中籍》寫道,」相傳嘉靖時,有人為陸都督炳誣陷,朝廷籍其家。其人沉冤,託之《金瓶梅》,……,餘讀之,語句宛似羅貫中筆。復從王徵君百穀家,又見抄本二峽,恨不得睹其全。」(百穀,王樨登(1535-1610)字,明代文學家,蘇州人,嘉靖末入太學,萬曆時曾召修國史。)
清代王曇講,《金瓶梅》一書,相傳為明代王元美所撰。王曇曾聽其前輩趙甌北講,『《金瓶梅》一書為王元美所作。餘嘗見其原本(隨園老人曾有此本),不似流傳之俗本鋪張床笫等穢語。王元美因父親被殺,與嚴嵩一家有了不共戴天之仇,呼天莫訴,於是作此書,以示口誅筆伐。西門慶就是映射嚴世藩(字東樓),西門慶依仗蔡京之勢,就是嚴世藩依仗嚴嵩之勢。本忠孝而作此書,而顧以淫書目之:此誤於俗本,而不觀原本之故也。原本與俗本有雅鄭之別『。
《寒花煮隨筆》中載「世傳《金瓶梅》為王弇州先生手筆,用以譏諷嚴世藩。西門慶即為嚴世藩化身。嚴世藩小名」慶「,嚴世藩號東樓,此書即以西門對之。
還有人講是李卓吾所作,《古本金瓶梅》書首列《王仲瞿考證》說:「王世貞作,或雲李卓吾作。」
清代宮偉謬,《春雨草堂別集》卷七《續庭聞州世說》提出薛方山;馬隅卿又說是趙濟鶴(南星)所作;《金瓶梅英譯本序》提出徐渭;《金瓶梅滿文譯本》提出盧楠清;吳曉玲,關德棟等在《中國文學史》中提出李開先說;甚至賈三近說;沈德符說;袁宏道說;馮惟敏說;甚至李漁說。李笠翁被託名寫《肉蒲團》,倒是極有可能。
這其中,王世貞,字元美,號鳳洲,又號弇州山人,南直隸蘇州太倉人,明代文學家、史學家;嘉靖二十六年(1547)進士,先後任大理寺左寺、刑部員外郎、山東按察副使、浙江左參政、山西按察使、湖廣按察使、廣西布政使、鄖陽巡撫,應天府尹、南京兵部侍郎、累官南京刑部尚書。這位王老先生和張居正政見不和,矛盾極大。張居正主持大局時被罷官,張居正死後復出。
通覽《金瓶梅》你就會發現,其作者大致是一個玩世不恭,仕途不得志,看穿世事,對現狀不滿的人。亦是曲藝愛好者,賭博,喝酒,狎妓,時人各種風雅習俗都很了解,熟悉豔情小說套路……,而這一切王世貞都親身經歷過。加之王世貞獨領文壇二十年。故被認為是最有可能託名蘭陵笑笑生寫《金瓶梅》的人。
流行版本之爭:
目前傳世的大概有萬曆《金瓶梅詞話》本、崇禎本、《古金瓶梅本》、張竹坡評第一奇書本等幾種。版本不同,可能是出書商人的個人行為,有意為之;也有可能就是增減內容的不同;插圖不同;如同《紅樓夢》也有各類不同版本,精彩紛呈。大家爭來爭去,無非是想說自己手裡的才是最正宗的,最權威的,最原始的。如果說《紅樓夢》像是三百年前的穿越小說,那《金瓶梅》就是四百年前的同人小說。各類不同版本放在一起比較研究,才有樂趣,才充分展現《金瓶梅》的魅力所在。
語言之爭:
描寫語言時而山東清河縣一帶方言,時而蘇州等地的吳中方言,可能是南人北音,也可能是北人南音。一個人在另一個地方呆過幾年,會說不少當地方言,那還是隨隨便便的事兒嗎?所以根據這個來判斷作者的籍貫、郡望、出身、甚至屬地是不準確的。比如看《西遊記》,其中也有不少關中方言的運用,如,原著第七回《八卦爐中逃大聖,五行山下定心猿》中有,「唿喇一聲,蹬倒八卦爐」,「唿喇一聲」地道的關中方言,第十六回《觀音院僧謀寶貝,黑風山怪竊袈裟》中有「也只穿得半載,到底也不得氣長。」,「氣長」,也是地道的關中話,踏實,名正言順之意。第十九回《雲棧洞悟空收八戒,浮屠山玄奘受心經》中「上復丈母、大姨……。」上復,也是純正的關中方言,有稟告、回懟、駁斥等意思。這不能證明吳承恩是關中人一樣,語言也證明不了《金瓶梅》作者是何方人士。
如果嚴世藩是西門慶的「原型機」,那嚴世藩顯然沒有韋小寶和範閒幸運。作為歷史上最接近韋小寶的人物,據說嚴世藩人緣極壞,但幹事能力超強,20歲入國子監,28歲成為京師府衙二把手(順天府府丞)。嚴嵩也是因為他的這個兒子才被啟用。嚴世藩的容貌都是兩個判若雲泥的形象,一個貌似潘安「投果盈車」;一個肥胖如豬,而且是個跛子。
有人著力批判《金瓶梅》對欲望的描寫太過露骨,沒有《三言二拍》那樣,甚至賈平凹《廢都》那樣,「此處省略XXX字」,但也許那只是一種真實的描摹罷了。唐代以前就流行過《素女經》、《玄女經》、《玉房秘訣》、《玉房指要》、《洞玄子》等房中術典籍;唐代白行簡《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西廂記》、《牡丹亭》、《聊齋志異》、《玉房指要》、《洞玄子》也都有情慾描寫,只是《金瓶梅》用的的是白話,其他用的是文言而已。「後來惟《醒世姻緣傳》仿佛得其筆意。」——清代阮葵生《茶餘客話》。
"……,僅卷首爾,而穢續百端,背倫滅理,幾不忍讀。其帝則稱完顏大定,而貴溪、分宜相構亦暗寓焉。至嘉靖辛丑庶常諸公,則直書姓名尤可駭怪,因棄置不復再展。然筆鋒郇恆酣暢,似尤勝《金瓶梅》。這是沈德符《萬曆野獲編》中對《玉嬌李》的評價。
偉大領袖毛主席曾對《金瓶梅》有過幾次評說第一次是1956年「《水滸傳》反映的是當時政治情況的,《金瓶梅》是反映當時經濟情況的,是《紅樓夢》的老祖宗,不可不看」;第二次1957年「《金瓶梅》可供參考。」第三次1959年「在揭露封建社會經濟生活矛盾,揭露統治者與被壓迫者的矛盾方面,《金瓶梅》是寫得很細緻的」。第四次1961年「中國小說寫社會歷史的只有三部:《紅樓夢》、《聊齋志異》、《金瓶梅》。你們看過《金瓶梅》沒有?我推薦你們看一看,這本書寫了明朝的真正歷史。」第五次1962年在中央工作會議核心小組上的談話中講到,有些小說,如《官場現形記》,光寫黑暗,魯迅稱之為譴責小說。只揭露黑暗,人們不喜歡看。《金瓶梅》沒有傳開,不只是因為它的淫穢,主要是它只揭露黑暗,雖然寫得不錯,但人們不愛看。
《金瓶梅》本質是世情小說,現實主義長篇小說,灰色基調貫穿始終。是實錄,是寓言,更是歷史。「朝不謀夕,恬不知恥」(袁宏道語),發生的已經發生,尚未發生的仍然沒有發生。
希望大家把《金瓶梅》當成一部深刻地、沁入肌膚的史書看,而不是別的什麼。
本文為上官賀拔原創,希望您喜歡並給予關注!期待和您共同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