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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煉,當代詩人,朦朧詩代表人物。本篇為其擬蘭陵笑笑生第一人稱口吻,闡述對《金瓶梅》的一系列思考,最早發表於《書城》雜誌。
本文摘自楊煉散文集《鬼話》——《地下室與河》
《紅樓》言情,流於浪漫。《金瓶》剖性,直觸根底。我想說,沒什麼人性的「異化」。人性本來如此。自我毀滅,不是「扭曲」,恰是常態。我們囚禁於此,從來走投無路。——楊煉
是的,我就是笑笑生,《金瓶梅》的作者。我那部書,被後世幾百年稱為「天下第一奇書」。對這個稱號,我不否認,只不過,奇歸奇,但「奇」在哪裡?眾說紛紜,卻鮮少有人慧心破的。讀不出「奇」,我就仍然是隱身的,隱在你們視力不及的暗處,瞧人之無能。嘻嘻,嘿嘿,哈哈,忍俊不住,一笑再笑。
四百多年來,我成了一個謎。我是誰?我的身世是什麼?怎麼想像,偌大一部書,就說萬曆丁已年初刻本一百回,得寫多久?改多久?春秋寒暑,字斟句酌,到頭來,竟然找不出作者?好像一個現在時髦的詞:人間蒸發。我,在明朝嘉靖年間,某個夜深人靜之時,手撫終於完成的《金瓶梅》書稿,詭譎微笑,將身一抖,立成虛空。不僅帶走我自己的生身故事,而且把別人對我的談論,也都變成了啞謎。呵呵,人間蒸發啊,我才是先行者。
當然,古往今來,不乏身世撲朔迷離的作者,像後來寫《紅樓夢》的曹雪芹。人們揣摩他的經歷,但其實借脂硯齋之筆,畸笏叟之口,他已留下蛛絲馬跡,遞給你們若干把柄。曹家曾經的顯赫,皇上南巡接駕的恩寵,是榮寧二府裡生靈的原型。這謎太小了。從皇上親信盛極而衰,到雪芹「淚盡而死」。何須高鶚,誰不能續完那個明擺著的命運。《紅樓》不錯,可惜雪芹還是小文人了點,矜矜於才華,不懂大巧若拙,真才華得藏起來。
我,蘭陵笑笑生,只給你們留下一個長長的筆名,那同時,更是一枝筆,還在不停寫下去。我寫你們對它無窮無盡的猜測。「蘭陵」在哪兒?「笑笑生」是誰?為什麼起這麼個古怪的名字?還有那些序跋我的人,欣欣子啦,廿公啦,弄珠客啦,個個口若懸河卻又語焉不詳。他們更正一些誤讀,又悄悄把你們導向別的誤讀。好個遊戲!
《金瓶梅》歷代遭刪遭禁,多因其敢於善於寫「色」。於是,一個等號奇緣,劃在「色」——「穢」——「奇」——「禁」之間,並非必然卻無比必然地鎖定了《金瓶梅》。但,「色」旨何在?「穢」在哪裡?「奇」有何奇?「禁」個什麼?只要人性在,《金瓶梅》哪能禁得了?要說「禁」,委實是世界納入我文字瓶中。看你們幽冥深陷,出乖露醜,千姿百態。我嫣然笑笑,掉頭而去。
二
《金瓶梅》,一言以蔽之,「掏心術」也。所掏之心,直指大千世界、人生百態深處,隱含的一個「性」字,鑄造的一個「命」字。此一「性」,其下通獸,故繁殖之力常名之「獸性」;其上通神,故超越境界常名為「神性」。四百多年前,誰知弗洛依德?但「金瓶梅」,分開時暗含潘金蓮、李瓶兒、春梅三人,合起來卻是一個完美奪目的弗洛伊德意象!
所以,僅讀《金瓶梅》之「色」者,蠢材也。如不能參透男女交歡的描寫背後,我的真意,是把玩一顆幻化萬般色相的人性珠子,不得一「蠢」名何待?同樣,讀《金瓶梅》,不讀(怕讀)其「色」者,亦蠢材也!因為這兒不僅是「色」,更是「寫」,在搜刮鉤沉人性深藏的奧妙。《金瓶梅》的「色」,滲透著人物命運。把一座西門宅子、清河縣城,雕鏤成乾坤象徵。文字春宮圖,活畫出一個個真人活人,直逼人性真滋味。除了肉體靈魂一味「逼真」,哪有其他?
唉,我讀中國當代小說,最不「過癮」之處,就是「有事沒人」。作者太會編故事,卻經常忽略,塑造人物個性才是小說核心。無數小說家,都是電視肥皂劇寫手。從古到今,從皇宮到城鄉,將一部「歷史」,編出多少說不完、演不夠、翻來覆去、勾連穿插的情節。那些「作品」,沒有文學觀念,沒有形式講究,只有故事串故事,扣住眼球就是一切,只要讀者欲罷不能地追趕「下回分解」,哪管他掩卷之後連呼「上當」!
眼花繚亂之「事」,不等於能被記住的人物性格。被情節塞滿、當做故事道具的「人」,經常不過是稻草人,腹內一團雜草,站在田野裡搖搖晃晃,能嚇唬麻雀,卻一點沒有生命。「有事沒人」是文學癌症,它從內部吞噬作品存在的理由。
回頭看《金瓶梅》,哪個「人物」不是由「心」生「性」、自「性」寫「人」,再從「人」派生萬事萬物?紅塵滾滾中,西門慶倚仗權錢氣焰燻天,其人之為「淫賊」,何止施加於女人?直是玩弄人生社會的方式。再看圍繞西門慶的女人們,誰不是心計使完、花招用盡?她們的服飾裝扮,花團錦簇,花枝招展,外形嬌、媚、妖、豔,爭奇鬥勝,真的殘酷較勁,卻在心裡。這裡描「色」繪「淫」千姿百態,內涵卻只一詞:爭寵。爭寵動機中,當然有虛榮在,更重要以致令眾女子前赴後繼、機關算盡、毀人毀己、哪怕同歸於盡的,卻是「佔有」:西門慶佔有權勢,而爭寵成功的女人則佔有西門。美色狂花,皆工具也。一個反證:《金瓶梅》裡,寫盡交歡,卻絕無一份純摯愛情。這一百回錦繡文章,一氣貫通「心」、「人」、「事」,包裹的卻是一場絕頂絢爛、絕頂慘痛的人性悲劇。
「天下第一奇書」,奇在「掏心」掏得準,掏得巧,掏得深。在我之前,哪有小說如此放手寫市井,寫日常,寫「寫實」——《金瓶梅》如一把中國發明的放大鏡,直逼現實,照出庸眾人生的萬般細節,纖毫畢現時,那現實裡分明藏著種超現實。
《金瓶梅》書中幾乎無人不壞、無人不惡。其壞其惡,並非僅僅在淫蕩無度,而在一「欲」所驅下,千百種提線木偶似的心理形態。《金瓶梅》眾生圖中,每個人的榮辱命運,都是一幅幅心理肖像。惟心理之「不可見」,才入骨刻畫出現實中人的惟妙惟肖。惡人倘若天生,其惡不深,寫成文字亦不奇。唯其惡,出於無奈而終於自覺,知恥更刻意為恥,所謂「人性」才真墮落,真可憐。
《金瓶梅》之奇,根基該定在「敢奇」上,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把奉為金科的世俗道德砸個粉碎。「大官人」面目下,一團骯髒。「賢惠」之名裡,滿藏虛偽。權、錢、色,合為一個「貪」字,演化為酒、色、財、氣,古今如一。書前一篇《四貪詞》,已鎖定了這自毀的人性。人的欲望悲劇,猶如一不可掙脫之鏈:欲自人生,而人終於被欲所控,為欲所毀。豈止「他人是地獄」?地獄一詞,唯有自我當得。
「敢奇」還須「會奇」,意即「會寫」。奇書《金瓶梅》,不忌諱「獵奇」,看我下筆全無忌憚,寫色寫性,何止「三級」?可以說男女床笫間,一切色情想像都被窮盡。無論你是青春小子,道學先生,一書在手,不由你不耳熱心跳地往下看。你看,才漸漸「驚奇」,發現它寫人性深透無比。庸眾怕看、拒看、裝沒看見的界限,統統被突破,難怪其震懾力迄今不衰。至此,一種文學的「神奇」,才被真正讀懂。壞人成就了絕好主題。剖析極惡,鑄成極佳極美之創作。
《金瓶梅》,掏盡世人之心。毀滅,不在別處遠方,就在你周圍,甚或正是你我自身。奇哉四百多年前,遙接古希臘悲劇,早於莎士比亞,渺渺東方一部奇書橫空出世。噫!誰是鍛造這隻金瓶的大手筆?
三
電腦網路時代,天下盡入「網」中。《金瓶梅》奇書,卻迄今無人知曉作者究竟是誰?就是說,我隱藏得如此之好,數百年來,巨儒碩士牽強附會,編造的說法,除了更增疑難外,實際上一無所獲。
我也上網去,鍵入「蘭陵笑笑生」後,赫然可見至少能找到十五種關於我的猜測!著名者如王世貞、徐渭、李漁、馮夢龍,或為當世才子,或寫相似題材,其猜測依據,無非萬曆丁已刻本上廿公跋說「《金瓶梅傳》,為世廟時一巨公寓言」。之後,沈德符《萬曆野獲編》,又加上「嘉靖間大名士手筆」。對此,我又只能竊笑。
學究翻遍經書,畢竟仍落入一個「俗」字。他們猜來猜去,都基於一念:我的消失,是史料殘缺所至,因此只要苦讀搜尋,終有一天能發現答案。但電腦遍地時,為什麼就沒人想到:把嘉靖年間見於記載的文人,全數輸入電腦,以《金瓶梅》為刻度,逐一檢測其天資、個性、經歷、人生態度、思維方式、小說觀念、作品規模、創作能力等等,看誰配稱合格者?或哪怕近似於合格者?
我竊笑,因為你們只能失望。無數「大名士」,卻沒一個配得上《金瓶梅》。都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可我恰恰不在「天網」中。你們要找的那個人——不、存、在。「我」只是一部書。你們讀到了什麼,那就是我的全部。
他們不能(也不敢)想到:不是別人,恰是我自己,刻意地、小心地抹去了自己存在的一切痕跡。是的,一片徹底的虛無,比白紙還空,才讓一部書,和一個古怪的筆名,孑然孤懸,格外觸目。他們不敢想像,誰能徹底無視世間名利,著「傳諸後世」之書,竟真要「衣錦夜行」?可見,稱「奇」恰恰反證了「俗」念。
我刻意這樣做,以此提醒你們,別理睬那些把小說歸為歐洲文體的瞎扯。雖然利瑪竇帶來了歐洲發明的望遠鏡、世界地圖,他可沒翻譯過薄伽丘。而《十日談》裡人性對宗法的突破,相比於《金瓶梅》中人性的自我衝突和毀滅,孰淺孰深?誰更徹底?一目了然。
請記住:《金瓶梅》不該叫古典小說,它是第一部中文「現代小說」。我說「現代」,不是趕時髦,也不想和別人爭「最早」。我只盯著「掏心術」的深度。《金瓶梅》掏世人之心,而此刻,我允許你們一報還一報,來掏《金瓶梅》之心——我的心,一顆滿溢萬語千言、「憂鬱為甚」的幽深寸心。千古之謎,謎底卻是公開的,正等著你們去勘透它。《金瓶》開創者,非「惡之華」思想美學莫屬,讀不出作者內心的奇寒奇冷,就簡直沒碰到這本書。「蘭陵笑笑生」隱身於奇書字裡行間,甚至比《金瓶梅》更偉大。
《金瓶梅》又是一部真正的長篇小說。其「充分」,既是思想也是美學觀念。四百多年前,我已寫城市「普通人」,寫街頭巷尾宵小之徒,寫各色人等內心的險惡,《金瓶梅》打開了一條中國文學人物的長廊,一座內心原型的寶庫。它能做到這點,因為我找到了長篇小說這個形式。它長得新而怪,但非如此不可,否則吐不盡我胸中塊壘!本質上,它反中國「抒情詩的傳統」——精美小巧,即興宣洩和淺嘗輒止——卻沉潛如史詩創作。想想二十世紀中文文學史:《狂人日記》中「我」之狂;阿Q之愚,祥林嫂之悲,乃至七十年代末「傷痕」之疼,八十年代「尋根」之痛,什么元素不能在《金瓶梅》中找到?唯一的不同,只是我寫得更深透、更才華橫溢!
正因此,《金瓶梅》的性描寫,重要且必要。別以為,只是它的「髒」,令歷代官方無法容忍。不,那是人性之「真」,太逼人太奪目了,這面哈哈鏡中,什麼時代的西門慶、潘金蓮,不能照見自己?我想說,沒什麼人性的「異化」。人性本來如此。自我毀滅,不是「扭曲」,恰是常態。我們囚禁於此,從來走投無路。活得越沉重,寫得越輕盈,直到「寫」,成為人超越自身絕境的唯一方式。這來自生命又反抗生命的能量,既野又雅,造出一個「豔」字。豔麗如刃,刺瞎、剜掉遍布古今的俗目。
這趟文學探險,在一步步逼近它的起點:「蘭陵笑笑生」,究竟是誰?當然,是個筆名。但為什麼是「這個」?它有什麼含義?我已經洩露給你們了,《金瓶梅》要旨,全在「掏心」。一部四百五十年前的純心理小說,已把弗洛伊德的性潛意識,玩到了極點。什麼心理分析報告能如此透徹?心理深度也擺在這筆名裡。「笑笑生」三個字,暗藏了全部玄機。
笑,給出一種文學對現實的態度,拉開一個冷嘲的距離;那再笑,就成了明確的選擇:看清人生的根本,一笑了之,再笑棄之,拂袖而去。我笑你們時,如果又留下自己的「事跡」,難道就不笑自己之俗?拋棄,必須決絕。留下《金瓶梅》這部中文史上最大的「字謎」就夠了,白紙黑字間,你們該看到我的笑容,聽清我的笑聲。那絞什麼紅塵中的腦汁?到「笑笑」境界上找我吧!如果你們仔細,該認出這深心並非孤例。中文有本朝湯顯祖的《牡丹亭》,用「夢」寫人生,夢比現實更真實。外文有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的人物慘痛到極點時,常浮出一抹「古怪的笑容」,比任何哭號更可怕!
奇書在此,等你們的心智成熟到能讀懂那「奇」!你會問,還有「蘭陵」呢。「蘭陵」在哪兒?我答,它為什麼非得「在哪兒」?學一點象罔得珠吧,回到「蘭陵」字面上:「蘭之陵」——幽蘭葬於空谷,一個悽美無邊的地點!「葬花」版權,不只屬於雪芹。他的《紅樓》,全悟自《金瓶》。雪芹《葬花詞》不錯,但看看《金瓶》,詩詞滿紙,皆為「笑笑生」言,卻無一首出自書中人物之口。汙泥深淤,蓮花何來?詩歌之純,還是留給笑夢者吧。不同命運也落到書上:歷來文人公眾,揚《紅樓》而貶《金瓶》,愛《紅樓》而懼《金瓶》。《紅樓》發現也晚,甫出現則一版再版。《金瓶》自明萬曆朝已有丁已全刻本,「笑笑」之苦心美意,昭然若揭,可多少年來,它或束之高閣,或一刪再刪。諸般俗物,務去其「髒」而後快。你說《紅樓》《金瓶》,一哭一笑,誰該哭誰該笑?對比之下,還不明白?但,這身後虛名,與我何幹?憂鬱之甚者,必心存大悲憫,方能成大文字。此一「大」,何「小」不得遮過?
四
我承認,四百五十餘年來,我的孤獨遠甚他人。我的笑聲如此苦澀。我隱在人們以為「太好懂」的文字背後,一邊閱讀一邊被忽視。
中文形容笑,有最複雜怪誕的詞彙:微笑,巧笑,朗笑,大笑,狂笑,爆笑,媚笑,嘲笑,傻笑,苦笑,假笑,冷笑,奸笑,壞笑,獰笑,皮笑肉不笑,笑裡藏刀,但形容愈多,怎麼我反而感到,中國人最不會笑、最不懂笑?
太久了,我是文字的鬼魂,也是笑本身的鬼魂。我笑得如此絕決,可惜竟無人破解!拿投江的屈原比,他的孤獨有目共睹,由此贏得萬世清名。我呢,卻背著幾百年「骯髒」罵名,鬼魂無所謂屈辱,可悲的是對《金瓶梅》的埋沒。讀不懂「過去」的人,如何讀懂自己的現在?
每個「作者」,得寫一部「自己的」文學史,建構判斷,篩選經典。真的血緣,得建立在我和你們的真孤獨之間。我等著,每天感到我的笑更像自嘲。每天,我的孤獨,超出漢字,看著地球縮小,小到都能塞進清河縣地界了。當西門慶、潘金蓮們歡慶天下大同,我的文字鬼魂,不正自那些腐臭軀體中飄出,嫋嫋如青煙一縷,美學地、極端地、反抗著?
《金瓶梅》這部鬼話,終於被某隻手,寫於一九九二年的紐約:「笑吧。笑,才是厭倦的開始。笑在最後的,最厭倦。搬進地下室,也無非一次排練。死亡,並不需要排練。它只是一次性的成功,和千百次幸災樂禍。於是,笑,也有了深度。在陽光下笑,你的笑容深不可測。這最小的支流,匯入整個城市臉上瀰漫的灰塵,已無所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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