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說到了它,我的故鄉百裡洲。
它是長江中下遊交匯處的一個洲島,千年泥沙淤積而成,曾有九十九洲。時光荏苒,流水東逝,大小洲島終又連成一個整體,聳立於江心。被水包圍又臨水而生,這種充滿悖論的地理環境,提供了矛盾的生存哲學。它的逼仄常常反轉出闊豁,它的遺世獨立不經意就走出了桃源似的鬆散逍遙。然而,它天生閉塞保守,它拒絕工業提速,如此,相比其他鄉鎮,物質上的貧困在所難免。但我必須說起它,不間斷地說起它,就像說起我的母親。這是我的命運。 現在的講述,我給它設置了前提,精準扶貧政策下的鄉村敘述。作為一名寫作者,多年來,我用文字反覆地敘述我的故土,以散文、小說的形式。記憶是敘述的橋梁。在記憶的幹預下,「鉤 沉」這個動詞質變出再次構建的意味。
但是,真切地、忠實地記錄它,記錄這塊土地上的人,記錄他們當下的生活原態,記錄他們在精準扶貧背景下的悲辛歡愉,卻是以鏡頭的形式。 我是拍攝者。在四周環水的地理環境下,洲島聳立,沙土沉澱的孤島阡陌縱橫,卻是良田千頃,「桑田甘果,映江依洲」(出 自酈道元《水經注》),大美而不言。它因環江堤防長74公裡,合百餘華裡,故俗稱百裡洲。百裡洲擁有 212平方公裡的版圖面積,41個村莊和10萬有餘的常住人口。這方地域,因水孤立, 因水拔擢而出,「孤島」的稱謂再合適不過。我的文字無一例外 地稱它為「孤島」。看看,洪水年年衝擊,它備受打擊卻始終不倒,死亡與生存毗鄰,卻年年翻轉出命運的新綠,它的氣質天生就具備文學意義。
在水中央……歷史的轍痕深刻而顯眼,似乎註定這個地域行進緩慢,幾近笨拙。但有時,又感謝它的緩慢,唯其緩慢,萬物才能幸運地葆有時光之痕。它包容、闊豁又砥礪,從而成全了一 個不精通拍攝技術的拍攝者。我更是一名忠實的記錄者。時代浪潮,堪比江水風起浪湧,席捲每個在水中央的個體的命運。曾經困守在物質和精神旋渦裡的人,如何走出困境,抖落一身水花到達彼岸?而每一個伸手拉拽他們的助力者,又是如何蹚過江流穩穩地落腳於大地?黨的十八大以來,湖北幾百萬人次的幹部群眾參與精準扶貧工作,枝江有上萬名扶貧幹部投身其中。而百裡洲鎮因為四周環水,經濟發展緩慢,貧困人口有6076人。脫貧攻堅戰下來,百裡洲鎮每年減少300餘名貧困人口,尤其是 2017年以來,枝江市每名工作人員均對口幫扶1~5戶貧困戶。
2019年,百裡洲鎮圓滿完成了脫貧任務,將貧困人口數減至 0。2020年是脫貧攻堅戰的鞏固年,也是脫貧攻堅戰的收官年。這些年來,幫扶者和貧困戶結成幫扶對子,就在他們拉手的一刻,兩者便融合成一個動詞:脫貧。你知道,他們總是偶數,總是彼與此融合,而在融合中,身份便互換。何為?助人者即自助。那些身處生活低谷的人,不過是早先 領受命運的困厄再給我們這些幸運者提供生存之道。如此,我拿筆記錄時,記下的絕不是他人的故事,而是自己的命運。
攝影和記錄——說到底,畫面和文字搭配出的版圖,矗立在扶貧的這些年,以它固有的無法概定的方式呈現。而我又是聆聽者,還是一名接受恩典的受惠者。他們的事跡,被還原為日常生活的原態,在精準扶貧的政策下不動聲色地展開,並細化為一日三餐吃喝拉撒。簡單概括—— 「生老病死」,生活有所保障,生存能獲得尊嚴。這哪是只屬於他們的課題,還是大家的,是所有人無法擺脫的共同命運。大家能夠幸福地生活,活出尊嚴,是這個時代的共同課題。
2019年全 國「兩會」期間,習近平總書記在看望全國政協十三屆二次會議的文化藝術界、社會科學界委員時強調:「希望大家承擔記錄新時代、書寫新時代、謳歌新時代的使命,勇於回答時代課題,從當代中國的偉大創造中發現創作的主題、捕捉創新的靈感,深刻反映我們這個時代的歷史巨變,描繪我們這個時代的精神圖譜,為時代畫像、為時代立傳、為時代明德。」習近平總書記這段話突出兩個中心詞:課題和時代。而時代提出了「脫貧攻堅、共同 富裕」的課題,以文學的觀點來概括,人活在這個世上,不僅要在物質上獲得滿足,精神上還要擁有價值和尊嚴。物質和精神, 從來就是相互依存、不可分離的。
而貧窮和富裕,哪是兩條鐵軌 似的簡單?它們無限長,卻曲曲折折地交叉貫通,再扭曲蛇狀盤 起。它們行進的路線總是風起波瀾。但是,冬去春來、春耕秋收,一切都那麼自然有序,一切都充滿了生命運行的法則。在枝 江市脫貧攻堅的戰場上,百裡洲總是走在前面,且成效顯著,在 2014年至 2019年的 5年時間裡,已成功將貧困人口數減少到 0, 貧困發生率從 8%下降到 0,減貧人數和減貧幅度位居全市甚至全 地區的前列,脫貧攻堅工作取得決定性進展。
聆聽者、記錄者,在這些角色的界定下,我遇到的人、事,不是故事傳聞,而是一曲曲樸實的不屈不羈之歌。這是大地和水 流共同建造的一座寺廟。每個闖入者不經意間就被幸運地點化, 福祉的聲音貫穿周身。
此際,大地在,流水在,天空在,孤島在,我在,你在。而我們,萬物歸一。寫下它,孤島的扶貧紀實文字,不如說是寫下新農村的當下生活,或者說是當下時代的農民原生態的生活。這裡,並非一馬平川,而是癥結突出。顯然,這部有關精準扶貧的紀實作品,它是物質方面的,收 入、支出、房子、家庭、身體、環境……充滿了日常。但是,人 之為人,又豈止……它更多的是精神和心理方面的。留守兒童、 養老送終、老弱病殘、精神障礙、心理隱疾、道德信仰、人性人心…… 如何深刻地把握當下鄉村的問題癥結?如何打好精準扶貧攻堅戰?兩方面唇齒相依,互為依靠。物質貧乏的表象下,是人性 人心問題,是人情世故問題。習近平總書記說,人心是最大的政治……由此,精準扶貧的國策和文學意味的敘述恰恰在這裡發生 了重合。
我之所以強調當下鄉村問題的時代背景,用具有代表性的精準扶貧的事例,記錄當下鄉村的生態環境、道德信仰、人性人心、生存現狀……旨在不僅要記錄精準扶貧政策下鄉村的生存現場,還要記錄精神現場。需要指出的是,這個文字系列,我給予當下鄉村裡的人們一些心理關注。因為在這樣高速發展的時代,沒有誰能夠避免心理問題,且心理問題已呈疾速上升趨勢,何況身處生活低谷中的他們?我寫出他們的心理狀況,以及在扶貧攻堅戰中關於心理病患的相應治療,旨為提供一個參考——從心理層面展開關注,反映這個群體內心的困惑甚至障礙。在這樣的基礎上,解決普遍的社會心理問題,解決弱勢群體的精神障礙和心理隱疾,幫助他們活出尊嚴,才有依據。
榮格說:「誰向外看,他就在夢中;誰向內看,他就會醒 來。」給予身處低谷中的他們的關注,不再只局限於物質上,還 要著重於精神和心理層面,幫助他們獲得價值感和尊嚴,這才是 真正的脫貧,扶貧攻堅戰也就落到了實處。2020年,全國的脫貧攻堅戰將圓滿收官,這不是夢想,而是正在到來的事實,我充滿了期待。
此刻,我又想起關於孤島的傳說。傳說,一隻巨鱉在長江裡來回巡遊,尋找棲身之處。它遊啊遊,遊到了長江中下遊之間,看中這裡溫潤的氣候和綿軟、平坦的河床,就撲在河床上安心休憩。而巨鱉佔有的面積太大了, 沉重的身體嵌進泥沙之中,身體周圍漫溢出沙子和長江腐殖質。那些沙土和腐殖質覆蓋在巨鱉身體上,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江心小島。睡眠、江水漫溢的泥沙、在水中央……這些詞語之上的小島,簡直搖搖欲墜。於是巡遊者出現了。一個老人每天沿著孤島附近水域撒網捕魚,早上迎著太陽出門,夕陽西沉時返回並將捕獲的魚重新放回長江。第二天又沿著孤島四周的水域撒網捕魚,再把捕捉到的魚重新放回長江。周而復始,年復一年。他是在為休憩的巨鱉巡遊,預防巨鱉驚醒,如果巨鱉爬出孤島底部,整個孤島就會塌陷。沒有誰看見過撒網的老人,也沒有誰因為沒有看見老人就否定老人的存在。相反,老人捕魚的傳說在一代又一代的孤島人中流傳。
故事在我們一代代的孤島人中流傳,並將繼續流傳下去。我相信這個傳說,並引以為豪,常常仔細玩味「孤絕」這個 詞語下的抗衡。逼仄、肅嚴的時空,在天骨開張的敘述中折射出光輝的人性。老人在時光隧道裡巡遊,成為一個象徵、一個和他保護的巨鱉一樣的象徵—— 他們是佑護孤島的神靈,只要孤島存在,他們就永恆地存在。換言之,只要他們存在,孤島就會永恆地存在。你知道,那 「永恆」便是我們孤島人的「初心」,抑或是信仰。需要說明的是,這些文字因為涉及諸多隱私,故而,在徵求幫扶人員和被幫扶者意見以及他們要求的基礎上,他們基本用了化名,相應的基本信息也做了藝術處理,幫扶人員所在的單位、對接的村莊名稱、人物事件發生的具體地點、幫扶的對子關係也已錯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