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遲從遊於舞雩之下,曰:「敢問崇德、修慝、辨惑。」 子曰:「善哉問!先事後得,非崇德與?攻其惡,無攻人之惡,非修慝與?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親,非惑與?」(《顏淵》篇)
這次,樊遲隨從孔子到祈雨的舞雩臺下遊覽。從執御到從遊,顯示了樊遲與孔子的關係愈發親近。在遊覽的輕鬆時刻,他又問了一個問題:「什麼是崇德、修慝、辨惑」。崇德、修慝、辨惑據說是當時祈雨常說的禱詞,算是成語。《顏淵》篇記載,子張也曾問過崇德、辨惑。崇德是以德為鵠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也就是《中庸》所謂「尊德性」。慝,把心思藏匿起來。需要藏匿起來不為人知的自然往往是醜惡之事,修慝,就是把心中藏匿的汙垢清除掉,還內心一片淨明。辨惑,破除心中的昏昧不明。三者都是有關個人修行,這也反映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古今之別——古代人尤其是上層人士認為,個人修養與自然萬象是正相關的,提高個人品行比如崇德、修慝、辨惑可以促使風調雨順;反之亦然,如果發生了自然災害,那一定與自己的過失有關。也就是堯對舜說的「天之歷數在爾躬」。這種不怨天不尤人反求諸身的精神,可以說是上古文化傳統的突出表現。樊遲在此時此地突然對人們天天念叨的禱詞發問,並非關注其對於祈雨的「神奇功效」,而是追問如何做到崇德、修慝、辨惑,重「因」而非重「果」,這顯示了他的志向。
孔子沒有先回答樊遲的問題,而是表揚他問得好。樊遲問的不再是技術性問題,也不再是宏觀問題,而是在切己的修行過程中漸漸發現制約自己進步的關鍵問題,並在合適的時候以合適的方式向老師提出來。問得好,說明他找對了真正的問題。孔子回答,先做事,後計得失,難道不是崇德嗎?先事後得,就是孔子此前回答他關於「仁」的問題的「先難而後獲」,崇德不在「高山仰止」不在「心嚮往之」,而在「景行行止」,在於不計功利的為德日進。人在修德過程中如果有利慾之心,那就相當於將大廈建立在流沙之上,傾頹是遲早的事。同樣的問題,孔子對子張的回答是「主忠信,徙義」,存心以忠信為根本,聞到義即能遷而從之。回答不一樣,是因為二人雖然都是後門後進高才,有志於學,但心性稟賦不同,孔子因材而教之。孔子評價「師也闢」,說子張性格偏激,所以用忠信之質調和之。
自省己過,而不是攻擊別人的過失,不就是修慝嗎?《中庸》說「射有似乎君子,失諸正鵠,反求諸其身。」反求諸身是上古為學者的一大特點,也是古今中外修行者的共同品格。反求諸身的根本在誠實,在於對自身缺陷的承認和承擔,可以說,誠實是一切修行和做學問的最好的品質。修慝,就是把心性中自欺欺人的因子化去,化成一片正大光明。這也就是王陽明臨終所說的名言「吾心光明,亦復何言」。子張心性清高張揚,忽視了這個最為重要的環節,當然也許是過於傲嬌,認為自己於此毫無問題,沒必要問。相較才高志廣的子張,樊遲就顯得質樸狹促,他還是老老實實問老師如何修慝。多問這一個問題,顯示了樊遲修己改過的殷殷之情,更顯示了他的真誠。
忍不住一時的氣忿,忘記了自己的生命安危,乃至忘記了父母親屬,這還不是惑嗎?樊遲正值青年氣盛,容易受外界刺激引誘而意氣用事,孔子的規訓是「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鬥」(《季氏》篇)。一個有修養的人,應該能用意志管理好馴服好自己的氣血之動,也就是孟子所說的「持其志,無暴其氣」。如果讓氣血之末的情緒引領掌控為學者的心志,那無疑是令人迷惑的事情。修行的一大目標就是以志攝氣,以精神統御肉體,而非相反。孔子給子張的解釋是「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喜愛一個人便想讓他生,厭惡他了,又想要他死。既要他生,又要他死,這就是惑了。意相近,而辭更厲,警戒的意味更重。
我們也許還記得樊遲的第一次提問:
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請學為圃。曰:「吾不如老圃。」 樊遲出。子曰:「小人哉,樊須也!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子路》篇)
「小人」,成了樊遲的第一個標籤。
第二次樊遲有進步了,拋棄了技術性的問題,問的是為人為學的根本性問題。樊遲問什麼是仁,孔子回答:「愛人」;問什麼是智慧,孔子回答:「知人」,言簡意賅。
樊遲問仁。子曰:「愛人。」問知。子曰:「知人。」樊遲未達。子曰:「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樊遲退,見子夏。曰:「鄉也吾見於夫子而問知,子曰,『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何謂也?子夏曰:「富哉言乎!舜有天下,選於眾,舉皋陶,不仁者遠矣。湯有天下,選於眾,舉伊尹,不仁者遠矣。」(《顏淵》篇)
《論語》第五次記載樊遲時,樊遲與孔子的關係已經十分密切。那是孔子與孟懿子談話結束,孔子乘車回家,駕車的人就是樊遲,在車上,孔子把剛才的問答轉述給樊遲聽。
孟懿子問孝。子曰:「無違。」樊遲御,子告之曰:「孟孫問孝於我,我對曰『無違』。」 樊遲曰:「何謂也?」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為政》篇)
從「小人哉」再到「善哉問」,展示了樊遲為學修行不斷努力調整自己的進階之路。通過幾次問答,樊遲完成了登堂入室,成為了孔門後學的翹楚之一。孔子去世後,樊遲同閔子騫和宓子賤來到棠地(今山東省魚臺縣境內)辦學,傳道於濟水一帶,為孔子之學的傳播光大做出了貢獻。
小人樊遲的第一個提問
樊遲未達:如何在有等差的秩序中無等差的愛
樊遲的第三個提問:敢問路在何方?路在腳下
孔子對樊遲的鞭策,未嘗不是對我們的鞭策
走到盡頭,細思「無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