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究竟是什麼?在《歷史的起源與目標》中,雅斯貝斯提出了科學的三條劃界標準:
第一,方法論認識;
第二,令人信服的確定性;
第三,普遍有效性。
——夢海
《科學的概念、範圍和界限》
卡爾·雅斯貝斯是20世紀傑出的德國哲學家、精神病學家。
《歷史的起源與目標》是雅斯貝斯最重要的歷史哲學著作,也是他的代表作之一。雅斯貝斯從歷史哲學的角度出發,以宏觀且開放的目光審視了人類的過去、現在和未來,探討了歷史的意義,勾勒出一個世界歷史的結構。我們生活在歷史認識的偉大傳承之中。自古以來的偉大歷史學家、歷史哲學的全面直觀、文學與藝術充實了我們的歷史想像。此外,近幾個世紀中產生了批判性的歷史研究,它自19世紀起開始具有決定性。尚沒有任何一個時代像我們的時代一樣擁有這樣多關於過去的信息。從各種出版物、復原物、收藏品和目類中,我們掌握了前人所沒有的知識。今天,我們的歷史意識似乎正在發生變化。科學的歷史研究所取得的偉大成就將得到保存和延續。但是,現在我們應該弄明白,這種材料如何被賦予新的形態,在虛無主義的熔爐中提純後,如何成為永恆起源獨一無二的奇妙語言?歷史再次從一個純知識領域變為一個關於生活和此在意識的問題,從一個審美教育的內容變為傾聽與回答的嚴肅性。
我們如何看待歷史,這不再沒有風險。我們在整體中認識自我的方式,從整體中贏得歷史基礎與目標的方式,將決定我們自身生活的意義。
我們也許可以概括出正在形成的歷史意識的一些特點。
新的特點是研究方法的全面性和精確性,對無限糾纏和交織的因果因素的意識,以及對在完全不同於因果範疇的各種範疇中,各種形態學結構中,各種意義的規律中,各種典範物中進行客觀化的意識。今天,我們雖然依然喜歡閱讀敘述性的描述,我們想要通過它們來用各種圖像填滿我們內在直觀的空間。但是,只有伴隨著各種分析——今天人們在社會學下對其進行概括總結——直觀才會對我們的認識具有本質性。
具有代表性的是馬克斯·韋伯——他的著作及其中清晰、全維度的概念性,這種概念性產生於沒有將任何全面圖像固定下來的、最廣闊的歷史觀視野。今天,熟悉這種思考的人在閱讀蘭克的許多作品時,都因其中概念的不明確性而無法感到認同。對事物進行透徹的把握,要求具備多種多樣的專門知識,並在提出問題的過程中進行綜合運用,而提出這些問題本身已經具有啟發性了。在此同時,古老的比較法通過它如今獲得的精確性,將那些不可重複的事物以令人印象深刻的方式凸顯出來。沉浸到真正的歷史事物之中使人們清醒地意識到那些不可重複的事物的秘密。
今天,我們正在克服這樣的歷史態度,即認為我們在歷史中認識一個可以總覽的整體。任何一種對歷史的封閉的全面設想都不能將我們吸納進去。我們無法遷入一座不可更改的歷史整體之大廈,而只會住進一處在當時有可能造好的,還會再次破碎的歷史整體的逼仄小屋。
此外,我們在歷史中找不到任何對絕對真實的揭示。不論哪裡都不存在必須要原樣重複的東西。真理存在於從未被認識的起源之中,從起源的角度看,一切特殊事物都局限於顯象。我們知道,無論我們在哪裡陷入歷史絕對化之路,總有一天,謬誤會暴露出來,我們會擺脫痛苦的虛無主義倒退,走向新的、起源性的思考。
今天,任何關於全面圖景的構想都必須在經驗上得到證實。我們拒絕純粹靠推斷得出的事件和形勢圖景。我們迫切地四處尋找傳承中的真實性。不真實的東西將無處遁形。從這個極端的例子裡可以看出這意味著什麼:謝林仍然理所當然地堅持認為,創世發生在六千年前。而如今卻無人質疑那些被發現的遺骨,它們證實,無論如何人類都已存在了超過十萬年。時間的尺度伴隨著歷史一起出現,對歷史而言它雖然是外部的,但卻無法被遺忘,並且對意識造成了影響。因為過往歷史的極度短暫性是很顯然的。
歷史的總體性是一個開放的整體。面對這個整體,經驗的態度會意識到現有事實知識的貧乏,並時刻準備好去領悟新的事實;哲學的態度則讓一切絕對世界內在性的總體性崩塌。如果經驗和哲學相互促進,思考的人便會始終擁有可能性空間,他因此擁有自由。對他而言,開放的整體沒有開端,也沒有終點。任何歷史的封閉性都無法得到他的認同。
現在仍有可能實現,並且能夠洞察自身的全面思考的方法包含下列要素。
我們將領悟事實,這就好像是敲一敲它,聽聽它會發出什麼聲響,推測它可能具有什麼意義。
這些視野將使一些要求浮現在我們眼前。看到歷史的人會反觀其自身與當下。我們會克服純審美的歷史研究。在面對浩瀚無垠的歷史認識材料時,如果一切都僅僅因為曾經存在,即便無關已身也具有回憶的價值——這種無關已身性只無窮無盡地確認著如是存在——那麼一種審美的態度就會跟隨這種無選擇性而來。
對於這種態度來說,一切都能以某種引起或滿足好奇的方式去觀察:此物是美的,彼物也是。這種不承擔義務的歷史主義,無論它是科學的,還是審美的,都會導致任意性。而對於這種任意性而言,在一切具有同等價值後,一切都不再具有價值。但是,歷史的現實並非沒有義務。我們與歷史打交道,事實上是與歷史角力。歷史與我們有關;歷史中與我們有關的事物在不斷地擴大。而那些與我們有關的事物,僅因涉及我們就已經是一個當下的人類問題了。歷史越具有當下性,它就越無法作為審美欣賞的對象。
我們在一種較之從前更為全面和具體的意義上面向人類的統一。我們熟悉那種從顯象上的大量分歧中看到唯一的人類起源的深深滿足感。只有從人類的空間中,我們才感到自己被拋回自身的特殊歷史性上。通過我們對這種特殊歷史性的意識,它會對自身來說變得更加深刻,同時對其他所有人以及統攝的、唯一的人類歷史性而言變得更加開放。這一切與作為抽象概念的「人類」無關,在這樣的概念中,人消失了。相反,我們今天的歷史意識已經放棄了作為抽象概念的人類概念。只有在現實歷史中,人類這一理念才能在整體上變得具體和形象。過去,當我們在孤立隔絕中一籌莫展時,在災難中無計可施時。面對所有給我們安全感的思維習慣走向破滅而不知所措時,人類這一理念就在現實歷史中成了起源內的庇護所,而從起源中產生出正確的準則。起源要求不受限制的交流,它使所有民族都能因在陌生人和人類集體中感受到親緣性而感到滿足。它所顯示的目標使我們對共同生活的渴望和意志獲得了可能性。
世界歷史看上去可能就像是一堆雜亂無章的偶然事件——在整體上,混亂就像是洪水中的漩渦。它不斷旋轉,從一種迷惘到另一種迷惘,從一場災禍到另一場災禍,其中挾裹著短暫的幸福希望,以及洪水暫時還來不及吞沒的小島。總之,用馬克斯·韋伯的一個比喻來說:世界歷史就像是一條街道,它是魔鬼用毀掉的價值鋪設而成的。
這樣看來,歷史沒有統一,也因此沒有結構和意義——除非是在無法綜覽的大量因果鏈和因果結構之中,而這樣的因果鏈和因果結構同樣出現在自然進程裡,只不過在歷史中它們要不精確得多。
但是,歷史哲學就意味著去尋找這種統一、這種意義和和世界歷史的結構——這一結構只可能與整體人類相關。對我們來說,歷史與當下變得不可分割。歷史的意識處於一種兩極性之中:面對歷史,我抽身後退,站在它的對面觀察它,就像是從整體上眺望一座遠方的雄偉山脈,觀察它的主要輪廓和獨特顯象。或者,我領悟整個在場性,領悟正在發生和我所身處的現在,隨著現在不斷加深,歷史對我來說變成了當下,而那正是我本身。二者都必不可少。歷史的客觀性作為他者,即使沒有我也一樣存在;而假如沒有現在的主觀性,那種他者對我而言就沒有任何意義。二者缺一則使歷史失去效力,或是成為被遺忘的事物。
但二者是如何聯繫起來的?並非通過任何理性的方法。而是在運動同時引起二者的時候,一方的運動控制著另一方的運動。
這一歷史意識的基本情形決定了我們確信歷史整體結構的方式。放棄這一基本情形是不可能的,因為那樣的話,它就會完全無意識地、不受控制地強佔我們的直觀。但去完成它,就要使它作為已經意識到的東西懸置起來,而與此同時,它還是我們存在意識的一個因素。
當研究與生存及其存在意識在彼此間的張力中相互實現時,研究本身也處於整體和細枝末節的張力之中。結合對特殊事物出於喜愛的親近,歷史的全面意識設想出一個世界,在其中,人類能夠帶著他的基礎,作為他本身生活。對歷史的廣度保持開放,認同自身與當下事物的一致性,領悟整體歷史,從當下的起源中生活,在這些張力中,人被拋回自身的絕對歷史性,獲得了觀照自我的可能。
普遍的歷史圖景和當下的處境意識相互支撐。我如何看待過去之整體,就如何體會當下之事物。我在過去事物中獲得的基礎越深,我對當下事物進程的參與就越關鍵。
以史為鏡,我才知曉我將歸屬何方,我又為何而活。「不知如何解釋三千年歷史的人,便只能茫然身處昏暗之中,一日日得過且過。」——這是一種意義意識,然後是一種位置意識(方向),並且更重要的是,它是一種本體意識。
令人驚訝的是,對我們來說,在場性可能消失;我們可能失去現實,因為我們仿佛永遠生活在別處,活在幻想中,活在避免完全在場性的歷史中。
但另一方面,以眼前這一刻的在場性,以沒有回憶與未來地活在現在來駁斥上述情形,是沒有道理的。因為這種生活意味著人類的可能性喪失在一種不斷空洞的現在中,在這裡,源於永恆當下的現在之充盈沒有留下任何東西。
通過歷史意識,充實的現在之謎永遠不會解開,而只會不斷加深。現在的深處只有在與過去和未來,與回憶和我所秉持的理念成為一體時,才會顯現出來。在那裡,我通過歷史的形態和歷史的外衣下的信仰肯定永恆的當下。
或者,難道我能擺脫歷史,逃去時間之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