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東山回來,路邊總能遇到集聚著的好幾個用三輪車作載體的小攤。大抵是賣些東山特產。在這個號稱月月有花四季有果的地方,從水生到陸養,物產是相當的豐富。依傍太湖,背靠諸峰,品質便可傲視周邊一般農家產物,更不用說是山東、安徽運來的大棚貨,按這裡土話說早已甩了好幾裡路地。
這隻雞,就是這麼來的,只是不在那集聚的地方買的,那裡停車不便,加之幾個攤主熱情太過,容易讓人產生被宰的預兆。所以那天經過時,我沒剎車,徑直往前了。不過有一絲遺憾,心裡還想著那些攤上,古銅色的枯了的蓮蓬,帶著長長的杆子和粉得有些暗的碩大的蓮花苞,也是長長的杆子,放在一隻只曾經裝塗料的塑料桶裡,探出大半個身體。藍天白雲碧樹的映襯,使其越有動感,惹人心愛。走不到十裡,一家小廠門口,又見一攤,三輪車上各式水箱,這季節定是賣的蝦蟹。
前面的車緩了下來,靠邊一停,我也隨之減速,也停了下來。當我走到攤位時,他們已聊得很歡,沒見他們討價還價,便成交了,買了一隻雞。我看三輪車上,除了蝦蟹,還有一隻鐵籠盛只三隻母雞一隻公雞,還有一隻花鴨——野鴨家養的那種。因為不用勞累覽食,花鴨已吃得胖乎乎的了。飛是飛不起來了,只是毛色模樣還是野鴨的,Q版。我要了只母雞,90元,老闆說與剛才的熟客一樣,否則要一百。他說,好雞,你回家養幾天就生蛋了,燉湯,更好。便用一網袋裝了給我。
回到家中,我把雞連同袋子往陽臺上一放,便去忙其它事了。都11月份了,今年欠著的事還不少,大家都在忙,也便催你忙、逼你忙、不得不忙了。忙累了連洗都沒洗便和衣而睡。半夜醒來,才想起那隻雞還"原封不動地在陽臺。打開燈,雞呱呱地呼了幾聲,和著網袋跳到花木更密的缸盆間的縫裡。我一把拉出,網裡已有雞苦幹,它安然無事,我也便去安穩睡覺了。
次日是星期天,豔陽高照。今年超長的黃梅雨,想不到換來這秋冬時節更多的晴好天氣。老天總是那樣公平。我連網帶雞,用水衝了個透,雞倒是不聲不響,忍著。解開網,用一段紅絲帶把它的腳與藤椅的腳栓在一起,留了兩三尺長,固定了它的活動範圍,找了個閒置的盆託,抓一小把白米、掰幾張青菜葉子在它周邊,算是把牠安頓下來,只待有空時把它變成湯了。一隻留了大半年的鹹蹄髈,便是它的配料,這一閃念中,似乎已經聞到了那鍋慢燉飄來的香氣,口中生出些醃篤鮮的味道。雞抖一抖毛羽,開始了牠的休閒時光,一邊喉嚨裡低吟著呱呱的不很流暢的小曲,一邊慢悠悠地踱著。牠大概沒注意在腳爪與凳腳之間還有一段聯繫,所以當牠踱到絲帶的極限時,就冷不防地腳下一滑失去了平衡。牠本能地穩住了身子,並沒有暴露出更多的驚慌,又換了個方向踱去。在陽光房裡,太陽從窗戶和玻璃頂上洩下,照在因淋溼而縮小的雞身上,牠一定是愜意的。
這樣,又過了幾天,白天上班,晚上去打掃一遍。因為雞屎用作花肥,所以就並不討厭,只是想起賣家那句話,到有些期待那個蛋了。又到周六,本來是可以來一份雞湯料理的,又是很忙,補了點菜葉白米出門了。下午回來,雞已經在陽臺上閒逛了。腳上的帶子不知什麼時候脫開,已經捲成一股細繩繞在凳腳邊。雞的羽毛早已經變得蓬鬆,而顯得其肥碩,牠還是那樣悠閒地逛著,並沒有惡作劇地糟蹋一屋的花草。這讓我放心不少。
幾年前,不知哪裡來一隻白兔,跑到我的陽臺上,家裡、鄰居問遍,都不知所出。對於我這7.5層高的陽臺,門窗緊閉,充其量也就留出手指寬的一條條地板縫,哪裡有可能鑽得進這麼大的一隻動物,除非是個精靈。那是勞動節前夕,想必是月宮也斷供了半年,月兔是來覓食的。只是吃相有點難看,連花草都沒有放過。因為來得神秘,加上女兒喜歡,就只能買個籠子供起來,每天去菜場為牠備菜。飯量還真不小,一點沒有高冷的淑女的範。挨到長假,在女兒的萬般惋惜中把牠放到小區的空地上了,因為要出去旅遊,大家看了一會,便走了。等到幾天後回來,早已經沒有了蹤影。
形象大不如白兔的雞,每天吃不了多少米,牠好像只是把整米粒琢碎而已。我冷不丁地一把抓住了牠,牠其實並沒有反抗,甚至都感覺不到牠有些驚慌。我把那根已經捲成細繩的帶子重新繫到牠的腳上。周日,還有許多事,看來得養些天了。
大概是雞已經掌握了解繩的竅門,周日傍晚,又見牠自由如昨了。我就把套結扣成了死結,把食盆洗刷乾淨,換上些細切的菜葉和米。尋思著,雞也是這麼聰明的,如果真的空了,我是否還忍得下心去殺牠?要麼等下個星期休息,拿到菜場上找人殺了,再做雞湯了。不過還是有彆扭。孟子說,君子遠庖廚。他師傅說,割不正不食。肉還是吃的,還特別講究。只是壞事別人幹,名利他來得,未免太虛偽了。我是否能夠做得出來?!放了?即使不心疼這90元錢,也未免自我感覺有點神經病——大魚大肉這輩子沒有少吃,還十分愛吃。
曾經一位往來頗密的朋友就不碰了。經歷過食色豐盛的人生,不知道什麼原因,徹底改變了。一次請我吃飯說:給你點點冷凍肉做的葷菜吧。自己則只吃素菜。我當然理解,所以後來再聚,我就索性叫點素菜了,否則聊都尷尬。10來年過去了,從偶爾出現的朋友圈裡,還看得到她這種堅持。她曾經對我說:「你是有點慧根的」,當時,我嚇一跳,不敢多想,更不想過她這樣的生活。柴米油鹽、老婆孩子,這應該是我的本分。
周三請了兩天年假要去訪友。所以周二特意將被再次琢開的已經捲成麻花的紅色細繩重新繫到那隻深灰色的雞腳上。雞是一動不動,連喉嚨裡慣常的呱呱聲都沒有哼。我心想,不知道能不能熬過兩天,因為窗戶是開著的,如果牠不耐煩,完全可以一躍而起,展翅飛走的。
回家那天的路上,妻子發來一條微信:剛才收衣服時沒有看到那隻雞。回到家,打掃著空空如也的陽臺,雞的蹤跡是徹底消失了,我心裡一片茫然。半夜寂靜,從窗外傳來那隻雞呱呱的叫聲。我起身去陽臺,昏黃的燈光中樓下沒有一絲動靜,只是偶爾聽得呱呱幾聲。我沒有努力去找。天大亮後,也沒有去找,只是一種悵然依然糾結於胸中。
莫名其妙,是為失去了一餐美味饕餮?還是解脫了一次殘忍殺戮?如果雞找到了,我又會怎樣處置。這個星期應該不忙了。周六周日本來應該是個了卻的時候。是見不得我自私的享樂?還是不忍心我猶豫的決擇?牠就縱身一躍,翩然而去。留得那幾聲呱呱低吟在這驟然寒冷的寧靜夜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