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女排第一次奪得世界冠軍的1981年,我的母親是一個鐵桿女排迷,那一年對於她是難得的喜上加喜。
小時候家境貧苦,父親在建築工地做著搬運的零工,母親是一家百貨商店的雜貨員,每天整理櫥窗貨櫃讓她經常累得直不起腰。家裡那臺14寸黑白電視機是僅有的值錢家電,那也是母親精神世界的慰藉,從這個小窗子傳遞出來的關於女排的動態,幾乎是母親生活之外的唯一亮點。
1981年11月在日本舉行的世界盃女子排球賽,中國女排以七戰七勝的佳績,最後奪得冠軍。女排決賽那天,我還沒有滿月,聽母親說那一年的冬天也冷的特別早,而我也是特別的鬧騰不乖,她便抱著我半躲在被窩裡,看完了全程比賽。女排第一次奪冠,在母親和全中國球迷的熱淚以及我的嚎啕大哭中開始並結束。
我漸漸長大,陪伴我成長的除了家門口那條汩汩不息的江水,便是那黑白小窗子裡經常傳出的一個語速超快、慷慨激昂的男聲,伴隨著現場喧囂的陣陣吶喊,迴蕩在我整個童年的世界。後來我才知道,那個時代之聲是前央視主持人宋世雄老師的解說聲音,直到現在都是不可磨滅的記憶。
母親告訴我,我是個好兆頭,自我出生那年開始,女排便連續奪冠。母親這麼說,我當然知道她的用意,她生活中所愛的兩個重要部分,她願意將彼此聯結在一起。
在我六歲那年,母親懷上了二胎,那時正趕上國家計劃生育嚴打的時候,母親五個多月時肚子已經遮不住了,我們便被安排到上海舅舅家避風頭,父親一人留守浙江老家。寸土寸金的上海新昌路祥康裡,我們擠在舅舅好不容易騰出來的一個小閣樓裡,等待母親臨產。
母親待產的那幾個月裡,一邊要照顧我,一邊要克服自己的妊娠反應,加上對計劃生育的後顧之憂,整個人狀態都不太好。
好在那年正值女排參加第十屆捷克斯洛伐克世錦賽,為此舅舅家的彩色電視機也為母親搬上了小閣樓,母親在女排密集的賽事中似乎忘卻了很多煩惱。那一年在張蓉芳主教練帶領下的中國女排,克服重重困難蟬聯冠軍,同時成為排球史上第一支獲得「五連貫」的隊伍。也在那一年,我的妹妹出生了。
母親的生活更忙碌了,她是個要強的女人,家庭中的大小事她都能獨擋一面,處理的井井有條。在我印象中,她的生活就是每天沒完沒了地操持著這個家,拉扯著我和妹妹倆。家裡泛黃的照片有她年輕時的樣子,笑的很好看很燦爛,燙著一頭洋氣的捲髮,像那個年代與她同齡的女排姑娘們,眼神中透著閃亮的光。有時我在想,母親那麼喜愛女排,應該不只是喜歡排球這項運動,而是她能從女排身上寄託自己年輕時的少女夢想,那是一種對未來不設限的憧憬。
而生活既有它美好的一面,也有它殘酷的一面,它能夠輕易暗淡一個人眼神中的光亮。
我再長大一點,每逢有重大女排賽事,母親都喜歡喊上我一起看。從她的口中,我知道了80年代的女排輝煌一代,孫晉芳、郎平、張蓉芳、陳招娣等女排主力隊員,知道了她們在場上的位置和作用,知道了排球比賽的規則和賽制……在母親的影響下,我也成為了半個小球迷。母親依然不錯過任何一場女排賽事,一場場扣殺和歡呼陪伴她走過一段段甜苦交織的歲月,家裡14寸黑白小窗子也在妹妹出生後的第二年換成了18寸彩電。
但自從我開始懂事也願意陪母親一起看女排時,女排似乎連續十幾年都沒有再奪得過冠軍,母親依舊一如既往地喜愛與支持。女排隊員換了一屆又一屆,無論哪一年,無論誰上場,母親總能熟記她們的名字和位置;也無論最後取得什麼名次,母親些許遺憾後便是由衷地接納。
直到2003年世界盃和2004奧運會女排再次奪得雙連冠,我們等待了十多年。我從一個懵懂的孩子,長成了一名大專學生,而母親則邁向了中年,歲月在她身上留下了太多不再年輕的痕跡,沒有變的是,她還是那個好強的、節儉的、精幹的女人。
我大專畢業參加工作後,每次回家都會給她帶來一些女排的最新資訊,陪她聊聊女排。母親非常欣賞陳忠和教練和郎平,無論起起落落,她骨子裡所敬仰的是女排精神,以及帶給她豐盈的心靈力量。
我成家後,回來陪母親的次數便更少了。在網絡發達的現代,她開始主動問我關於女排的賽事動向,後來我便將女排的比賽日期寫在了紙條上,貼在她房間醒目的地方,也會教她如何查看手機裡關於女排的新聞資訊。她的眼睛開始慢慢變得老花眼了,看電視都需要戴上老花鏡才能看得清。
《奪冠》上映後,我決定帶一輩子都沒進過影院的母親看一看這部影片,這幾乎是她關於女排的半生回憶,我想不用我介紹劇情,她應該比我們都看得懂。
以前我提出帶她去影院看電影,都被她拒絕,我知道在她節儉的觀念裡,去影院是捨不得的消費。但這一次她並沒有拒絕,《奪冠》將是她第一次體驗影院的處女片,對她來說意義非凡。
影片首映那天,我買了晚上七點多的票,母親生怕遲到,一路上催促我快一些,看得出她的激動和緊張。
影片全程,母親都目不轉睛地看著,直到影片落幕,中間她好幾次拿紙巾擦拭奪眶而出的眼淚。守著黑白小窗口和小彩電看了半生的女排比賽現場,此刻面對熒幕中播放的更像是女排紀錄片或回憶錄時,我想她的內心一定充滿了感激,感激自己的人生有女排彼此守護,帶給她美好的期許和支撐。
影片結束,我們坐到了最後一個離場。
音樂聲中,我想起了上海的那個閣樓間,我躺在母親懷裡收穫女排「五連冠」;想起了母親那麼多年一個人在電視機前的振臂歡呼和吶喊,想起了五星紅旗升起時,母親淚流滿面的一個個瞬間……
女排的故事,小時候是母親講給我聽,以後就換我講給她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