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關中土著,鍋盔是我最熟悉不過的食品。隔些日子,我就要光顧一次和我居住的四府街隔了一條街的雙仁府街,只因那條街上有一個賣鍋盔的鋪子。一間寬的門面,從裡到外,蹲兩排蜂窩煤爐子,十八九個鏊鍋圍成了一圈。一位健壯的少婦扎著白圍裙,在鏊鍋間忙活:翻了這個轉那個,把這個爐門拔起,將那個爐火關小;間或將烙熟的鍋盔取出來,放到案板上,操起切面刀中間一摁一划,然後「啪啪」兩下,一個兩面焦花、爨(cuan)香四散的熱鍋盔就分成了四塊……常常要等,因為已有人候在那裡了。
我大概從能吃饃時起,就開始吃鍋盔了。困難時期,吃過母親烙的雜麵鍋盔;走親戚時,吃過舅媽烙的新麥麵鍋盔;下鄉時,吃過房東大嬸烙的蔥油鍋盔。關於鍋盔的故事,我也能講出若干個。比如,「文革」期間,父親被打成「反革命」,關進「牛棚」,年逾花甲的祖父去看望兒子,臨別時從粗布兜裡取出一塊鍋盔交給父親,說:「你媽操心你,這是專門給你烙的。」祖父離開後,父親掰開了繼祖母烙的鍋盔,發現其中夾著一個小紙條,上面寫著:「天公道,人要活。」還有,下鄉時,我開始學著烙鍋盔。常常是一邊烙,一邊餓不及待地揭那焦黃了的吃,待全部烙熟的時候,那鍋盔已差不多快讓我揭著吃完了。我的烙鍋盔的技術後來已相當好——成了我能「拿出手」的「知青飯」的一部分。
鍋盔因一個傳說和李唐王朝有了關係。說是修建乾陵,即高宗李治和女皇武則天合葬墓的時候,飯食常常供應不上。有一天,一個叫東娃的兵夫餓得實在撐不住了,就取下頭盔,將麵團揉勻放在盔內,架火燒烙。烙熟後取出一嘗,竟然香酥可口。於是,世界上第一個鍋盔誕生了。接下來便是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萬,傳得乾縣鍋盔出了名,位列「三寶」之一(其它兩「寶」是叉酥和豆腐腦),成為李唐皇族也喜歡食用的朝廷貢品。傳得乾縣薄鍋盔之外,還出現了關中西府寶雞、岐山、長武一帶的加放油鹽調料的「斤飥鍋盔」「文王鍋盔」,又厚又大、不使鹼,吃時得瞪目用力的「睜眼鍋盔」,以及陝北榆林、延安的「硬面幹烙」,等等幾十種鍋盔。
由東晉徐廣《孝子傳》「吳人陳遺為郡吏,母好食鍋底焦飯」一語推斷,鍋字可能出現於晉代,但「鍋」的同義詞「釜」出現得比較早,《詩經》裡就有了。而小麥,考古發現已經證明,早在幾千年前的新石器時代,我國的西北地區就開始種植了。這樣,既有可烙之「釜」(鍋),又有可磨麵粉之麥,鍋盔的出現,或許還要更早些。另外,鍋盔的同音詞還有「鍋魁」和「鍋葵」。我覺得這兩個詞都有些門道,「魁」有「大」「塊」之意,「鍋魁」可理解為「鍋裡烙出來的,魁大、成塊狀的食品」;「葵」當指向日葵,「鍋葵」亦可解釋成「鍋裡烙出來的,形狀像向日葵的食品」。
有外地朋友說,鍋盔不就是大一些的燒餅嗎?此話不能算錯。從一定意義上講,鍋盔可視作燒餅的放大。但兩者也有區別:鍋盔面硬些,燒餅面軟些;鍋盔厚一些,一般在兩公分左右,有的達六七公分,中實、無餡,多數不加調料,味淡;燒餅薄一些,有中實、無餡、味淡的,也有中空(有的僅僅「兩張皮」)、加餡、味重的;鍋盔是在鍋裡烙出來的,燒餅除烙制之外,還可以烤制。另外,在陝西,尤其在西安,鍋盔就叫鍋盔,燒餅則有「飥飥饃」的別名。
餅大概在秦漢時期,就成為關中地區的主食之一了。史載劉邦的父親劉太公,即好與酤酒賣餅之徒玩樂。漢宣帝劉詢喜歡著便裝,自個到長安街頭、郊區買餅,一次買好多,使那些賣餅者為之詫異。不過,秦漢時期的餅,和我們現在講的燒餅、鍋盔有區別。那時候的餅,主要是湯餅,即湯煮的麵食。所謂「餅,並也,溲麵使合併也」。(《釋名》)是為後世麵條之前身;還有蒸餅,即不經發酵,而用釜甑蒸熟的麵食。所謂「溲麵而蒸熟之則為餅」。(《急就篇·注》)是為後世饅頭之源起。
和現在的燒餅、鍋盔有直接關聯的是「胡餅」。胡餅的得名有兩說,一說是因其製作方法源於少數民族,即「胡人」;一說是因其上粘敷胡麻,即今天的芝麻。我的看法是兼而有之,以第一種說法為主。胡餅的製作方法既不是煮,也不是蒸,而是烙,或烤。——下面將提到的白居易的詩句「面脆油香新出爐」,可資一證。另有《緗素雜記》言「有鬻胡餅者,不曉名之所謂,易其名曰爐餅;以為胡人所啗,古曰胡餅也」;《任氏傳》載「(長安昇平裡)門旁有胡人鬻餅之舍,方張燈熾爐」,兩段記載可為佐證。這當和少數民族流動不居的生活習性有關:烙烤至熟的食品比煮蒸出來的食品存放時間長,且便於攜帶,食用也方便些。
(甘肅高臺縣博物館藏魏晉《庖廚圖》畫像磚,桌上擺放的可能是胡餅類麵食)
胡餅自東漢末年傳到長安,受到歡迎,王公貴族競相食用。到了唐代,胡餅得到長足的、大面積地發展和推廣,一躍成為長安十分流行的主食之一。史載,天寶年間,「楊國忠自入市,衣袖中盛胡餅」(《唐肅宗實錄》)。安史之亂時,玄宗李隆基出逃至鹹陽集賢宮,日已中午尚未進餐,楊國忠便從市中購買胡餅以獻。開成年間,文宗李涵曾賞賜寺院胡餅,當時在長安學習的日本僧人圓仁在《入唐求法巡禮記》中記載了此事,寫道:「時行胡餅,俗家皆然。」相傳唐代有一個叫張桂的人,因賣胡餅賣出了名聲,被封為蘭臺令(皇家秘書班子的頭兒)。白居易《寄胡麻餅與楊萬州》詩云:「胡麻餅樣學京都,面脆油香新出爐,寄於飢饞楊大使,嘗看得似輔興無。」詩中提及的「輔興」,即離皇城不遠的輔興坊,據說此坊製作的胡餅,在當時的長安城內質量最佳,名氣最大。
(原載《西安晚報》2004年12月7日。圖片採自網絡)
龐進 著名龍鳳文化研究專家、作家、龍鳳國際聯合會主席、中華龍文化協會名譽主席、中華龍鳳文化研究中心主任、西安中華龍鳳文化研究院院長、西安日報社高級編輯。先後求學於陝西師範大學和西北大學,哲學學士、文學碩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陝西省作協理事,陝西省社會科學院特約研究員,中華龍鳳文化網(www.loongfeng.org)主編,加拿大西安大略出版社副總編輯。1979年開始從事文學創作和文化研究,至今已發表各類作品逾千萬字,出版《創造論》《中國龍文化》《中國鳳文化》《中國祥瑞》《靈樹婆娑》《龍情鳳韻》等著作三十多種,獲首屆中國冰心散文獎、首屆陝西民間文藝山花獎、全球華文母愛主題散文大賽獎、西安市社會科學優秀成果一等獎等獎項八十多次。有「龍文化當代十傑(首席)」之譽。微信號: pang_j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