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善若水作於細
王慶同/文
龔師傅開店
一次,我的外上衣拉鏈拉上去褪不下來,到我們小區(校園)修鞋修拉鏈配鑰匙的龔師傅夫婦開的小店解難題。好不容易把外上衣脫下來,龔師傅的老伴拿起鉗子,對著拉鏈這裡夾夾,那裡壓壓,拉上去又褪下來,反覆多次,二十多分鐘後確認沒有問題了,才把衣服給我。我問多少錢,她說一元錢。我懷疑是不是聽錯了,要個三五元是沒有問題的吧。龔師傅老伴把二維碼遞了過來,我打了兩元過去,她笑說多了。
龔師傅這個小店,在我們小區(校園)開了二十多年,給大家留下美好印象。他由四十來歲開到了六十多歲,清瘦的臉龐依然精神,只是臉上多了幾道細紋。我的一位年過五十的學生看到我在微信上說修拉鏈,她留言說:我上大學的時候校園裡就有這個小店,幾十年做一件事不容易啊。是的,老字號小店在小區(校園)裡換了地方門面不倒,它的大大小小的生意環節定有好的做派,如技術好,活兒細,收費公道,看似小事情,實有大學問。
蒙族朋友的豪放與精細
數十年前,我被遷趕到鹽池縣北部一個山村勞動改造,勞動幾年後想買只自留羊改善生活。本村的老高帶我到只有一路之隔的內蒙古草原找一位他的朋友辦這事。那位蒙族朋友的名字記不得了,他的接待卻一直未忘。
他請我們啃羊骨頭,喝奶茶,吃「酪蛋子」(炒黃米)。吃喝得差不多了,老高指著我對他說:老王到我們隊上幾年了,是我的朋友,他想買只山母羊,你看行不?多少錢?這位蒙族朋友用漢語說: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十塊錢算啦,明早自個去圈裡挑。這是很便宜的價格了。當晚睡下無話。第二天我們挑了一隻最好的山母羊,給了十元錢。他送我們出院門對老高和我說:閒了來吃肉。我們趕著驢拉車,拉著山母羊告別。走出很遠回頭看去,他還在院門外目送我們。
幾十年過去,我在想,他的好客主要源於蒙族牧民的豪放性格,但與我這個陌生朋友引他同情是否也有關係?憑他的經驗一眼看出我原來不是農民,老高也說了「老王到我們隊上幾年了」,他為什麼自始至終沒有問我原來是幹什麼的?我明顯感到這是他的精細之處。
這種精細就是不讓人覺得與他在一起會感到不舒服,是人品的淳樸與善良。這很難得啊。沒想到豪放的外衣包裹著一顆精細的心。
溫醫生看病
前不久,到自治區人民醫院西夏分院請骨外科主任醫師溫鵬看我的膝關節疼。看的人很多,我心想不如換個普通號,反正都是先叫「機器看」。一查,當天沒有普通號,只好等溫大夫的號。快到11點鐘,輪到我了,我簡要向溫大夫說了情況。他讓我躺床上,露出膝關節,這裡摸摸,那裡按按,邊摸邊按邊問。如是操作幾次,他說沒有大事;我說會不會裡面的東西壞了;他說沒有的,滑膜炎也不厲害,吃藥吧。花了44.9元藥費,拿了兩盒藥,回家吃了幾次,果然見效。我在微信裡簡述了這事,有人留言說:你遇著好醫生,要不然,拍個片子做個CT ,多花錢不說,上午做不完,下午還得去。
在溫大夫那兒,也許這算小事一樁,該怎麼就怎麼,需要叫「機器看」就叫「機器看」,不需要叫「機器看」就不叫「機器看」,這是很簡單的道理麼。但在病人看來,這事涉及醫德。小事見人品哪!這裡有個相關因素:「藝高」才「膽大」。溫大夫「藝高」才敢說「沒有大事」。所以「上善若水」也需要業務墊底,需要在細微處體現過硬的業務素養。各業務單位對待勤於鑽研業務的人要多關心多鼓勵,有個好風氣,溫大夫這樣的人才會多起來。
解決「看病難,看病貴」問題,涉及許多環節的改進,其中一個環節是採取切實措施培養大量業務精湛、醫德高尚的「溫大夫」。
吳家麟的禮節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我作為寧夏大學中文系新聞學教研室主任,有幸邀請到寧夏調研的中國社科院新聞學研究所所長戴邦先生到寧夏大學給新聞專業教師生作報告。那天下著雨,寧夏新聞工作者協會主席、《寧夏日報》總編輯顧頁陪戴邦到寧大,中文系主任劉世俊和我在主樓門口接上後,領到事先打了招呼的校長吳家麟辦公室作禮節性會見。戴邦請吳校長多支持新聞教育,吳校長笑呵呵地說「那沒問題」。稍坐片刻,正準備帶客人到教室去,吳校長突然戴上帽子走在前頭直接帶客人到文科樓教室,並走上講臺主持報告會,說了一些感謝戴邦盛情來寧大作報告的話,然後對戴邦說「我還有點事就不陪了」。臨走時回過頭來對新聞專業師生說了一句話(原話記不得了)。顧頁則一直坐在教室前排聽完報告陪戴邦離去。禮節也十分周到。
教室很簡陋,也就幾十個人聽報告,但在吳家麟眼裡戴邦是客人,又是顧頁陪著來的,作為寧夏大學的校長理應有實質性的較好接待禮儀,於是他親自出馬。
接待禮節不是做樣子,不是弄虛作假,而應該是一個單位一個人的文化積澱、文化修養於細微處的呈現。吳校長此舉從頭到尾很真誠很坦率,是他的文化修養的外露。
顧頁的隨和與堅持
1958年8月,我大學畢業志願到寧夏,任《寧夏日報》工交(商)部編輯,見到早我一個月從北京志願支援寧夏建設、原《人民日報》記者、現《寧夏日報》工(商)部主任、報社編委顧頁。初次見面,我叫他「顧主任」,他風趣地指著自己鼻子說「叫我老顧」。我後來發現,報社的人大多叫他「老顧」,他面露笑容答「唉,啥子事」。
我多次隨顧頁下鄉採訪、做通聯工作。印象較深的是1959年到平羅汝箕溝煤礦採訪。我們坐火車到西大灘車站,再乘上山拉煤的卡車到礦上:站在車廂裡,手、臉都叫飛起來的煤沫子弄黑,顧頁也很坦然。往回走時趕到西大灘車站,火車已經過去,只好住車站邊上的車馬店(再沒有別的店)。顧頁沒有不愉快的情緒,睡在炕上還對我講笑話呢。
1996年11月16日,他從北京治療(癌症)回家五天後,我到他家看望,留下一張照片。當年12月14日,我到銀川市醫院看望住院的顧頁,他非常高興、興奮,吃了香蕉。顧頁老伴黃德淑說:你來了,他高興,這些日子第一次吃半根香蕉呢。我告辭時,作為《寧夏日報》原總編輯、我當年的入黨介紹人,他在我貼上去的耳邊輕聲說:保重身體,事業有成。目送我離去。第二天上午顧頁與世長辭。
顧頁患癌症並擴散住院回復我的兩封來信,我一直保存著。信說「我將於今晚第七次住進北醫大一院,繼續同癌魔鬥下去」(1996年元旦北京來信)、「堅持以革命樂觀主義對待一切,所以,挺過來了」「現在還在天天同癌鬥」(1996年4月9日北京來信)。顧頁堅持與癌鬥與他隨和的性格一樣,閃耀人生的光芒、平和心態與意志的力量。顧頁是硬漢子,直到最後時刻也沒有嘆息沒有沮喪。
徐世祥的「明白」與磊落
1958年夏,我在《寧夏日報》工交(商)部當編輯,徐世祥同志是部副主任。
他在半個多世紀後的2013年詩作《讀慶同同志文集有感詩七首》前言說「聊作『打油』數首,以表難以表達的心情」。怎麼會有「難以表達的心情」?這勾起我回想一個久遠的細節:1966年9月下旬,報社召開遷趕我和另外幾個人的大會,是徐世祥出面宣讀對我的處理決定。幾十年來,他心中可能擱著這個事,而我呢心中一清二楚,對我的錯誤處理是時代的悲劇,他只是奉命念一下。所以,在我的第二本回憶錄《畢竟東流去》公開出版以後,託人帶去這本書,他在醫院病床上讀完,接著我收到他的《讀慶同同志文集有感詩七首》。
他贈我的七首詩中,頭一首詩是這樣說的:夜讀佳作細思量,往事非煙映眼旁。「左」的禍害比天大, 內疚遺恨難補償。
我讀了以後,心潮起伏。須知這是近半個世紀前的事,他本可以帶過不提。我立即摸到他家看望(他從自治區黨委政研室主任位上離休,仍住在陳舊小區的單元樓,那地方很難找)。我們四十七年沒見,依然「如見故人」,交談甚歡,互勉保重,多活些日子。此後,我們電話拜年不斷。
一來二往,三年過去。2016年正月初三,我打電話去拜年,他很興奮,又說嗓子疼。我聽出他氣短,就沒多說,互道保重後掛了電話。不料初五傳來噩耗,他在睡眠中辭世,享年八十六歲。正月初八,我去他家悼唁,家人說骨灰已撒黃河,圖書已裝箱待運捐給圖書館,茶几上放著一幅黑框遺像,客廳裡再無其他。我請他家人為我留影作個紀念。
本文標題中的「明白」,有個出處,應作交待:他2013年仲夏作的詩中有一句:「賦閒靜思身心壯,晚年試做明白人。」我想,他與時俱進的品格、光明磊落的形象,是多麼有分量的「明白」啊。
甘惜分的嚴格與睿智
1956年1月30日,北京大學中文系新聞專業二年級學生進行《新聞理論與實踐》課考試。考試採用口試。授課和主考老師是四十來歲的甘惜分。他聽我口述後毫不猶豫地在我的記分冊上寫了個「優」(五分制,優、良、中、及格、不及格),在我即將走出考場(教室)時又把我叫回來,把「優」圈掉改為「良」,並且在上面蓋私章。他什麼沒說,我也什麼沒問。我首先想到的是我什麼地方沒有發揮好或有漏洞。甘老師是很正派很嚴格的人,我無話可說。這個記分冊我保存至今。
1984年11月中國新聞教育學會成立。我作為寧夏大學中文系新聞學教研室主任,代表寧夏大學到北京參加成立大會,並被選為學會理事,甘惜分老師作為資深教授當選為學會副會長。這是我與甘老師闊別二十多年後第一次重逢。他認出我,親切地詢問寧夏大學新聞教育的情況。此後十多年間(到1996年我退休),我多次與甘老師相逢於學會年會、研討會,聆聽他充滿活力的講話。
與甘老師個別接觸是我1991年準備公開出版第一本專業著作《新聞寫作基礎二十講》,寄去文稿請他寫序,很快收到他寄來兩千字的序。當時我是副教授,為什麼寫「新聞寫作基礎」這樣通俗的書?因為我經常給基層新聞單位編採人員和基層通訊員講《新聞寫作》,深感缺乏大眾教材。甘先生理解我的用意,他在序中說「我願藉此機會,為一個真心實意地服務於基層新聞單位,服務於通訊員的作者搖旗吶喊、擊鼓助威」。他在給我的信中說「我並不感到為這樣一本通俗小冊子寫序而降低了什麼,正如你寫了這樣一本小冊子而不感到低人一等一樣。」事實說明甘老師深思熟慮作出的判斷是正確的,此書連著重印四次,我收到肯定該書的九個省市讀者來信二十三封。2011年甘老師在信中說,已把這篇序收入他的文集。這說明培養了上百名新聞碩士、十名新聞博士的甘老師不後悔替我的普及新聞寫作知識的書寫序。我覺得,甘老師當年看重「服務於基層新聞單位,服務於通訊員」這事的重大意義,至今仍未過時。甘老師序中彰顯的是一種戰略眼光,彌足珍貴。
那次寫序後的十年間,他與我保持通信,我獲得教益。他在信中談到,「新聞寫作一定要客觀……不能騙人,要為事實負責,要為人民負責」,囑我寫書「要深思熟慮,廣求資料,務必有獨立見解」。又說,「寧夏雖較偏僻,但書報還是有的,事在人為。注意各種事物,冷眼向洋看世界,未必無所發現」「不可讓瑣務蹉跎歲月」「人總要有點精神,年紀大了而意志不衰,不服老而且常用腦筋,這點異常重要」「望善自珍攝,老而彌健,意志愈堅」……這些充滿生活哲理和專業智慧的話,是1991年至2000年間的來信說的。那時我是五十五歲到六十四歲。說實在的,沒有別人對我說這些話,只有甘老師願說。我感到親切。
1998年5月北大建校一百年、我畢業四十年,回到母校,與甘老師相逢於當時中文系(五院)會議室的座談會上,留下一張與甘老師的合影。
2000年以後,甘老師年事高了,身體可能不如以前,我們的通信中斷。直到2011年4月,在他九十五歲華誕前半個月,我獲得信息,寫信祝賀,他立即回信,並附墨寶一方「博覽群書 獨立思考」。他生日那天,我打電話祝壽,他用我熟悉的四川口音複述我的話「健康長壽 天天愉快」,並說,謝謝,字不好,請指正。2016年1月9日,甘惜分老師逝世,享年一百歲。
甘惜分老師走了,他當年對我的嚴格、後來交往中更加清晰地呈現的睿智,至今溫暖、啟迪我的心靈。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甘居眾人不願去的地方),故幾於道(所以接近於「道」的水準)。(節錄自《道德經》第八章》。括號裡的譯文是王慶同加的)
※天下難事,必作於易。天下大事,必作於細。(節錄自《道德經》第六十三章》)
(本期手繪:段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