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島全媒體記者 劉笑笑 實習生 林禕晨
在王建民面前的,是兩個世界的人。他站在中間,像一名擺渡者,把有聲的和無聲的兩個世界,連接起來。
王建民
他就是那個擺渡人
受邀為採訪做手語翻譯時,電話那頭的王建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在青島聾人圈裡,他的名字無人不曉。
第二天上午,65歲的王建民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了半個小時。在李滄區樂客城後方的小廣場上,高高瘦瘦、身著棕褐色衣服的王建民,在一群藍色、黃色工裝的騎手中間格外扎眼。
他正和王正林、張培用手語比畫著聊天。興許是許久未見,王正林和張培都很興奮,雙手不停舞動著,比平時格外「健談」。他倆管王建民叫「王老師」,在聾校上學的時候,王建民教過他們歷史。
在廣場的小石凳上,王建民微微側身坐著,靜靜地聽記者問完一個問題後,轉向王正林和張培,舞動著雙手,配合著誇張的口型,翻譯給他們。王正林和張培打手語的時候,王建民就邊看邊說給記者聽,不時也比畫幾下。
類似的場景,經常上演。王建民每次面對著的像是兩個世界的人,無法通往彼此的世界。而他就是那個擺渡人,連接起了有聲和無聲兩個世界。
找王建民幫忙的人很多。對健全人來說,他也許只是個手語翻譯。而於聾人而言,卻有著更重要的意義——在有聲世界裡,還有這麼一個懂他們的人。
十幾歲的男孩小彬(化名)生下來就沒有聽力,父母都是健全人。兩個世界的無形隔閡,讓叛逆期的小彬比一般孩子更讓父母頭疼不已。
「我們想跟他聊聊,但他對我們很牴觸。您能不能幫我們開導開導他?」小彬的母親向王建民求助。
王建民見到了小彬,一個內向的男孩。他沒談什麼大道理,就是陪孩子聊了一個多小時的天兒。聊愛好,聊夢想……慢慢的,男孩看王建民的眼睛開始有了光亮。
這樣清澈的眼睛,王建民太熟悉了。
47年前,18歲的王建民內心忐忑地走進了聾校的教室。孩子們對他的到來非常熱情,高興地圍在這位新老師身邊,手舞足蹈地比畫著。王建民那時完全不會手語,根本沒法跟孩子們溝通,揣摩不出每一個手勢的意思。但是,他卻從孩子們清澈的眼睛裡,讀出了交流的渴望。
那是他第一次接觸無聲世界,他想幫他們打開那扇大門。於是,他從零開始,刻苦學習手語。儘管當初選擇聾校任教,他圖的只是「市局編制」。
目的地是醫院
9月12日,吃過午飯,王建民又匆匆出門了。這麼多年,老伴已經習慣了他的「東跑西顛」,不再問他去哪兒,只是囑咐他帶好傘。
離家300米的公交站,是王建民幾乎每天都去的地方。經過此站的每輛公交車的行駛路線,他都爛熟於心。退休後,他經常在外奔波,一個星期能有四天不著家。
這一次,目的地是醫院。
下午1點多,婦兒醫院還未開診。婦產科門診大廳內已經坐了不少候診者。看到王建民走進大廳,人群中有三個人趕緊起身迎了上去。
三人中有一人是醫院的工作人員,另兩人是一對40多歲的聾人夫婦,專門從濰坊趕來就診。聾人婦女已經懷孕5個月,因為檢查懷疑胎兒有問題,需要醫患雙方進行有效溝通。所以,醫院聯繫了王建民。
2015年,在青島市文明辦的主導下,王建民的手語工作室在山東省第一個開展了手語進醫院活動,解決聾人就醫難題。他們還專門成立了一個「就醫翻譯」微信群,裡面有醫院工作人員、手語志願者和聾人。聾人如有就醫需要,可提前在群裡預約,王建民或其他志願者會陪同就診,義務充當手語翻譯。
門診內,王建民站在醫生和聾人夫婦之間。三個人急切的目光都放在王建民身上,他面向著這對夫婦,一遍一遍地比畫著醫生的話,生怕落下了哪句關鍵信息。胎兒可能會有什麼問題,生下來最壞的情況會怎樣……半個多小時過去,在王建民的翻譯下,醫生終於向聾人夫婦解釋明白了所有問題。
「聾人太需要就醫翻譯了,要不他們連自己哪裡不舒服,都沒法跟醫生表述清楚。」曾有一名健全人聯繫到王建民,拜託他幫助自己母親進行導醫服務。因為不懂手語,即便是朝夕相處的親人,也無法幫到聾人。
王建民還發現,因為經濟原因或者溝通問題,一般的小毛病,聾人不會選擇就醫。這往往導致他們小病拖成大病,有時會耽誤及時治療,進而帶來更大的經濟壓力。
他們能去找誰?
王建民深知這群人在無聲世界裡生活的困境。
前段時間,王建民聽說有聾人朋友想學車,但因為含手語翻譯費,學車費用要比健全人貴很多。王建民急了,「聾人群體大都不富裕,有多少人拿不出這筆錢!」他把這件事放在了心上。
一個偶然的機會,王建民同青島公交駕校校長王勇聊起此事,兩人一拍即合。王建民來義務提供手語翻譯,公交駕校對聾人學員收費比市場價減免2000元。
現在駕校已經收了10名聾人學員,每個科目學習前,王建民都會配合駕校集中給他們上課,告訴他們應該注意什麼,要領是什麼。為了給聾人做好翻譯,不會開車的他沒事就看視頻,研究怎麼開車。
這些比健全人要付出更多努力才能取得一技之長的聾人,更懂得自力更生的份量。
前幾天,王建民又接到了聾人小夥小李的視頻電話。「王老師,我想工作。」接通後的第一句話就打動了王建民,「不管有什麼困難,他知道通過自己的雙手自食其力,這一點就值得我們去幫他。」王建民打電話求助那些可能幫得上小李的人,末了總會提到這句話。
王建民對聾人託付的事情都格外上心,當成自己的事去求助別人,然後不住地向對方說著感謝。
「我還有可以拜託幫忙的人,他們去找誰?」王建民雙手一攤,補充道,「可能除了找我,沒別的辦法。」說完,他叉起胳膊,將後背靠在椅子上沉默了。
許多聾人朋友都把王建民當成是自己人,向他傾訴、分享、求助。王建民明白,這是因為自己懂他們。
長期生活在無聲的世界裡,絕大部分聾人的內心是敏感和自卑的。有一次,王建民跟幾名年輕聾人大學生外出。原本在室內相談甚歡,出門後他們突然迴避與王建民交流。王建民立馬明白了,他們不願意打手語,因為害怕周圍異樣的目光。
在進行手語翻譯時,王建民會格外注意,遇到哪句不該說的,他都會幫忙過濾掉,「把意思講清楚就行了」。跟聾人朋友外出時,只要對方不主動跟他打手語,他絕不打手語。
傳遞無聲的語言
做完手語翻譯,坐上公交車回家的時候,有些疲憊的王建民常常會想,「懂手語的健全人真是太少了,全國都少」。
周六下午,不到兩點。王建民回到家,打開電腦,登錄釘釘,做好直播前的準備。電腦另一端的60多名學員也陸續進入直播間,跟王建民打著招呼。
這些學員都是健全人,大多數是青島各高校的大學生,也有天南海北、各行各業慕名而來的。他們都來跟王建民學習手語,最多的時候,線上曾達到500人。
這節公益手語課,是王建民上的第676節課。一周一節課,一節課1個小時,2007年至今,幾乎雷打不動。在疫情暴發前,王建民的手語課是在仙遊路社區線下進行的。在那間百餘平方米的教室,最多的時候擠了300多人。
「根本坐不開,課桌之間的過道裡也擠滿了人,桌子上、地板上也坐著人。」王建民記得那是個10月份,大一新生剛剛入學,他們大都是參加社團活動來學習的。課堂上鬧哄哄的,同學們一邊仔細觀察著他的動作,一邊用手比畫著,遇到難記的趕緊記筆記。
2006年,王建民還在聾校當老師,在網上逛論壇時,看到有人問青島哪裡能學手語。周末雙休在家無聊,王建民就萌生了教手語的想法。他在家裡辦了手語角,後來又轉戰大學教室,最後到了仙遊路社區。
王建民為手語課設置了23個課時,但能堅持學到最後的學生不多。「你們好好學,只要夠了15個課時,我就給你們頒發優秀學員證書。」王建民琢磨了好幾天,想出了這個激勵學生的辦法。
當然,學生中也有一些學得非常優秀,寧波的紀文婧和嶽陽的楓華就給王建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兩人都是法務工作者,因為有志於做一名會手語、能為聾人服務的律師,慕名聯繫上了王建民,跟他線上學手語。
一天下課後,紀文婧主動打來視頻電話,跟王建民用手語交流,想檢驗一下自己的學習成果。這一看,把王建民驚了一跳,「學得太好了,一般交流都不成問題,肯定是課下用功了」。
王建民渴望看到越來越多這樣的「後浪」出現。這幾天,他還在為另一件事奔波著——在中小學開設通用手語選修課。他願意不求回報地講述這門無聲的語言,渴望更多人聽到無聲世界的聲音。
有人問:你還能教多少年?五年?十年?王建民想想說,他不會停下來,也不肯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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