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北現時的新書店,首推盡人皆知的連鎖店——誠品,那裡品種多,環境佳,可流連。重慶南路一帶則是老的書店街,鼎盛時聚集了上百家書店,可惜書香風華早已散去,現在還有若干家小型新書店,但這種店讓書林蠹魚逛起來,顯然不過癮。我更感興趣的,是那種酒香不怕巷子深、客人稀少卻又從容自在的二手舊書店。
誠品書店裡的閱讀區我輩都知早年的一部著名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名字夠駭人。說起臺北的舊書店,早期亦以牯嶺街最有名。故牯嶺街之名,早就深植於心。可惜等到我去瞻仰之際,這裡的書業早已是「黃昏時候」,客既乏人,店更寥落。通常的狀態,是書店逼仄,店內僅坐一老者,書則堆積如山,人只能在極狹窄的通道中勉強轉身,購書的感覺確乎不佳。
一家典型的舊式二手書店外景牯嶺街現在略微能看的,就是松林書店了,據說這也是全臺灣歷史最悠久的舊書店。松林的書堆得像山一般,還重重疊疊。現在的老闆已是垂垂之叟,很有個性,既不準拍照,一般也不給找書。聽聞他很「神」,客人告知何類、何書,他若願意,還是有辦法幫你找出。我想,這大約是老客人才能享受的待遇吧。另外,原來的書香城、人文書社等,都值得一顧。只是牯嶺街的好時光早過,我來遲了半個世紀!
接續牯嶺街風華的,便是光華商場。上世紀七十年代,牯嶺街的諸多舊書攤遷到了新生南路的光華商場,這是臺北舊書業的一個新開端。光華商場的鼎盛時期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現在也風流雲散了,賣舊書的僅三兩家,書也尋常。
講重慶南路書店故事的《書街舊事》對我而言,牯嶺街和光華商場,只能是「翠華想像空山中」了。目前臺北的舊書店,集中在臺大和師大兩所大學的附近。這大約是世界慣例吧,一般老牌子的大學旁邊都少不了舊書店的零星點綴。臺大的舊書圈,現有茉莉、胡思、古今、雅舍、公館舊書城、小高的店等;而師大舊書圈,則有舊香居、茉莉、蠹行、華欣、竹軒等。其中,茉莉、胡思是連鎖店,不止一家。師大附近,還有一家樂學書局,是人文類學術書的老牌店,雖以新書為主,卻極值得一顧,後文再表。
聽友人說,售賣古籍的,早先有一家百城堂,品味甚高,可惜已是半歇業狀態,老闆也神龍見首不見尾了。另一位經常跑臺灣淘書的大陸書商,則向我推薦了新北九份老街的樂伯書店,說是臺灣當下最好的舊書店,惜我嫌路遠,猶豫而未能成行。
某舊書店架上的臺版老畫冊,價多不菲蠹行書店:令人疑竇叢生的鮮紅印章溫州街青田巷的蠹行文化聚合古書店,是我的同事李宜學兄推薦的。這家店的名字有點怪,說是舊書店,但其實裡面除了舊書刊,更有相當多的古董雜項,如瓷器、佛像、玉石、木雕、老照片等,很合我的胃口。
蠹行書店的格局有點像一個「眼鏡房」,從中間的門進入,是一段橫著的狹長地帶,而左右兩邊各有一間較大的房間。裡面的陳設頗精雅,燈光是特別設計的,各種古物安靜地佔據著合適的位置,輔以老家具,整體形成一種沉靜幽獨的環境,置身其中,很有一種時光倒流的滄桑感。有古董癖好者,當會喜歡這個「調調兒」。我多次在這家店買舊畫冊,如早年臺北故宮的老版畫冊,價格平易。
透過櫥窗看蠹行古書店的右邊一間房這家店也有令我感到遺憾的地方,就是它的服務。通常店內有兩個店員,面無表情,垂手而立,完全沒有笑臉迎客的服務意識。店裡的商品,往往是「過度包裝」,瓷器、玉器的旁邊,多貼著「請勿觸摸」的紙條;而古書的外面,則用透明塑料紙包裹嚴實,還以膠帶細密封口。因此,顧客如欲看某古物或古書,就要跟店員溝通,而店員一般表示不能打開,完全是一副冷漠態度。這有點令人匪夷所思。試想,現時的線裝古書,價多不菲,顧客如不能翻看,怎麼可能掏錢購買呢?蠹行店家的經營思路恐怕是有些問題的。
如果不是因為蠹行的雅致氛圍和琳琅古物,我真不想去看店員的「冷臉」。沒辦法,誰叫蠹行這樣的店,在臺北「只此一家,別無分號」呢?我看過宜學兄推薦給我的蠹行網絡介紹,封面居然寫著:「像我這樣的人,在這樣的時代和環境,沒有餓死已算萬幸……」想來老闆一定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絕塵之人吧,然則經營思路「奇崛」,亦可理解矣。
我客座的那段時間,恰巧南京大學的馮乾兄在「中研院」訪學,他應邀來我所在的大學講演,於是我們重逢了。馮兄也有嗜古雅好,他還不知蠹行,我就推薦給他。某個冬日的下午,我和馮兄相約臺北,來到蠹行。馮兄看到一冊標價甚高的拓本,文字介紹是明拓,馮兄欲看,但店員「一如既往」地不願打開,我們曉之以理,說這麼貴的書,不親自目驗,顧客是不會掏腰包的,店員才很不情願地打開。碑帖拓片俗稱「黑老虎」,水極深,而馮兄無法細究,一時難以定奪。於是接著瀏覽店中之書,我們都看到了書櫥裡的一函《吳中名賢五百造像》,馮兄指給我看,標價不算高,於是我叫店員取出。因為我來過多次,是老顧客了,店員總算給面子,打開讓我翻閱。書的上下覆以木製夾板,解開後才知是蘇州滄浪亭五百名賢像讚的清末拓本,共計十冊,總體保存不錯,但其中數頁上端有鼠齧,應是標價不高的原因。每頁上贊下像,碧波清爽,頗堪把玩。我記起,早年遊蘇州滄浪亭時,曾在裡面的五百名賢祠壁上見過石刻。那是清道光年間顧沅博採的蘇州歷代名賢畫像,上自春秋吳季札、伍子胥,下至清代林則徐、吳信中等,「為名宦、為鄉賢、為流寓」者,共計近六百人,由孔繼堯繪像,沈石鈺入石,原石今存滄浪亭內。
江翼珍題籤之《吳中名賢五百造像》木夾板封面此拓前有清道光七年(1827)陶澍書「景行維賢」,末刊湯金釗、石韞玉、朱方增、梁章矩、韓崶諸人跋,又有同治十二年(1873)恩錫跋。整體看,摹拓工細,墨如黑漆,可算得一件雅物。我一時看得入神,愛不釋手。馮兄在旁,也嘖嘖嗟賞。拓本之上,鈐朱印累累,亦有趣味,我暗忖今日書緣不錯。就在將要付款之際,我忍不住用手在印章上輕輕摩挲,誰知手指上立刻沾染了鮮紅的印泥!我大為驚奇,蓋了超過百年的印章,早就該「吸收」了,怎麼還會印出鮮紅的顏色呢?我大惑不解,贗品乎?一定是贗品!馮兄也在一旁附和。
《吳中名賢五百造像》之題頭及展開我問店員如何解釋,她欲言又止;又問能否保真,亦猶豫搖首。我沉思片刻,果斷地表示不買了。這下不打緊,店員大為氣惱,眼淚都要流出來了。她表示,破例打開,讓我翻看半日,還上手摩挲,最後居然不買。她似有天大委屈,而我的疑竇更深,回復她,不是不買,但印在手上的鮮紅印泥,委實令人疑惑,如能釋疑,則立購無二話。店員無法回應,我和馮兄沉吟片時,放下書,尷尬移步,離開蠹行。
當晚,我回到住所,又上網查此拓本的資料,除了印泥問題,還是感覺像真品,猶疑不能決。於是通過微信,諮詢了北京兩位熟諳古籍的朋友,他們看了圖片,都覺得不像贗品,還給我分析,這個價格,實在不值得作假。他們的解釋是,在黑墨的拓本上,蓋上鮮紅的印章,墨與印泥成分「相剋」,黑墨或「不吃」印泥,故而百年以上,印泥仍未「消化」。
《吳中名賢五百造像》跋尾之一既然是真的,那就還是要拿下,不然「兀自小鹿兒心頭亂撞」,割捨不下。但如第二天就去,也實在不好意思。於是心中盤算,姑且等上一兩周,如果拓本還在,說明有緣;如已售出,那就是命該如此。打定主意,一切隨緣。於是氣定神閒地過了數日,再遊臺北時來到蠹行,那套拓本果然還安穩地立於架上,可見是我的就跑不掉,於是直接付款,收入囊中。店員當然認得我,我尬笑,她怡悅,一樁交易終於「歷險」而完成。
治學當嚴謹,而我購古書,第一次如此波折,說明這套書真是跟我有奇妙因緣。值得一提的是,此拓本還是民國藏書家張濤卿的舊物,而封面題籤是其夫人江翼珍,毛筆字尚拿得出手。此拓本上朱印累累,計有「曾藏蘇州張濤卿處」「濤卿之印」「松巢居士」「張氏勤義堂藏」「張氏漢銅鼓齋珍藏金石碑版書畫印信」「武進張濤卿字松巢號雪廬居吳閶桃花塢藏經籍金石書畫印」等鈐印。張、江二人可謂夫唱婦隨……這位張濤卿還有一方「張多寶珍藏印」,口氣不小。總之「張多寶」老前輩實在是太愛蓋印章了,亦可愛人也。
張濤卿所蓋之部分印章古文書店:天下第一堂會合影的奧秘在臺北松山區松河路沿河一帶,有一家古文書店,只在網上售賣,看好了可以打電話預約到店取書。我在網上覺得這家店的老舊東西不算少,訂購了幾種臺灣早期的舊書和舊剪報,想著順便去店裡看看,沒準會碰到什麼意外的收穫呢。一個冬日的中午,我先到臺北,再乘坐捷運松山新店線,到了松山站,附近就是著名的饒河夜市了。
下午的饒河夜市沿河的古文書店並不難找,進門後,我告知老闆來取書,接著就付款。老闆很靈,三兩句話就聽出了我的口音,問我是不是大陸人,就此攀談起來。我問老闆還有什麼古籍或戲曲方面的舊書和資料,老闆想了想,說有一張老照片,非常珍貴,要找給我看。我大喜過望,表示靜候。老闆去找時,我端詳著店內四壁的舊書和字畫。不一會兒,東西找出來了,緩緩展開,足有一米多長,我只一瞥,就知道原來是號稱「天下第一堂會」的大合影,也就是杜月笙1931年為慶祝其浦東杜家祠堂落成而大手筆操辦的薈萃南北名伶的盛大堂會。這也是整個民國史上最隆重的演劇活動了,「杜先生」風光無限,亦令後人豔羨無已。老闆開出了一個很高的價格,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
杜氏家祠落成招待北平各名劇家合影這張長幅照片委實有名,不僅因為上面名伶群英薈萃,囊括了梅蘭芳、程硯秋等四大名旦,「國劇宗師」楊小樓等;還因照片匯集了彼時滬上最著名的大亨聞人,包括杜月笙、黃金榮、張嘯林三大亨,虞洽卿、王曉籟等巨賈。其實,這些大亨聞人同框,比起一班名伶,更為吸引眼球啊!耐人尋味的是,為了表示尊重梨園,諸多京劇名伶是坐著的,而大亨聞人們卻鵠立於後。這張巨製,西泠拍賣公司2016年春拍曾拍出二十餘萬的天價,據說那是杜家的家傳舊物。正因為太著名,複製的也極多。據我所知,早年的和當代的複製皆有。我多年前去潘家園,就在路邊地攤看到這張照片的低端複製品,開價僅百元而已。
我心內打鼓,有這麼好的運氣,「豔遇」如此珍貴的原版老照片嗎?我鎮定了一下,接過來仔細打量起來。照片的抬頭文字,是「國劇藝員攝於上海」,此時頭腦急速運轉,這題頭不對!完全不同於之前見到的版本啊!一般的多題作「杜氏家祠落成招待北平各名劇家合影」,還有作「杜氏家祠落成招待北平藝員攝影」的。照片題頭的差別,正是版本差異的表現之一。手上的這張,還在下面空白處標出了主要優伶的名字,記得另有版本在照片裡的人像邊標名的,總之很複雜,需要細細分辨。其實,原件只有題頭,絕無標名。眼前的這張,紙也比較薄,不是早期那種銀鹽紙基的老相紙。
片刻之間,我心裡就有譜了。不久前,我恰好在李元皓兄那裡,見到過一張一模一樣的裝裱好的物件,那是一位臺灣的老先生送給元皓兄的。我們還共同研究過,一致認為是臺灣早年珂羅版的複製品,清晰度頗高,可謂「下真跡一等」。我斷定,古文書店的,應該就是同一版本。
珂羅版「國劇藝員攝於上海」我成竹在胸,告訴老闆,從材質上說,這不是老照片,而是臺灣的珂羅版印製品。京劇在1931年的上海,也不被稱作國劇。我表示,這件雖然趕不上老照片那麼珍貴,卻也是個老物件。其實,精明的老闆心裡有數,他看我參破玄機,講得在理,就直接問,你要不要?心理價位多少?我覺得此物的品相也不算好,買不買無所謂,就在他原先開的價格上直接砍去了四分之三……老闆遲疑了片時,居然同意成交。
茉莉和胡思:張愛玲《紅樓夢魘》的初版本著名的茉莉和胡思,都是賣普通書的二手店,相距不遠,性質相近,可以合而談之。茉莉在臺北有兩家,一家在羅斯福路三段的巷子裡,店面較大;另一家在師大附近的地下一層。茉莉是淘臺版舊書的好去處,規模最大,各類書齊全,流動性快,客人也多。若對舊唱片感興趣,師大店尤可一逛。臺大的茉莉店,精緻而用心,店內闢了小小的喝咖啡區域,還設有專門的親子閱讀區,環境在舊書店裡算是溫馨怡人了。
師大茉莉店裡閱讀的小朋友我在臺大和師大的茉莉店,買過不少物美價廉的老版學術書。稍微得意一點的收穫,比如《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的臺灣聯經初版本,系紅色封皮,與大陸版的黑封皮,形成鮮明對比。另如胡蘭成《今生今世》、丁秉燧《北平天津及其他》等,也算不錯的收穫。
胡蘭成《今生今世》書影臺大茉莉還有當店收購舊書的業務。我曾看到有人拎著一布袋書,放到裡面的桌子上,不一會兒,店員就把要的書留下,不要的退回,麻利地算出了價格。架上書因售出而空出的空間,店員也很快就補給上架。我暗思,這裡真是書的最佳「五穀輪迴之所」呀,有來有去,各得其所。
丁秉燧《北平天津及其他》書影臺大附近的公館一帶,各種小吃和精緻小店雲集,特別適合慢時光閒逛。我有時會買上一杯口味獨特的奶茶,安閒地逛下去。著名的胡思二手書店,在一條窄巷子的二層。記得門口有售賣臺灣夜市名小吃——當歸土蝨的小攤,惠而不費,我曾一試。吃完抹嘴捫腹,抬腿走上窄窄的樓道,兩邊是臺北的各色文藝招貼廣告,登二樓即進入書店。
胡思的架上書一瞥胡思的格局是狹長的,包括二樓和三樓,二樓略大,靠裡有一小塊喝咖啡的區域。胡思的書標價亦親民,書的流動性也快,如果看到中意的,要馬上拿下,不然下次再來,什九就黃鶴渺渺了。我在胡思比較滿意的收穫,是買到1953年香港出版的《談餘叔巖》,由張大千題籤;還有就是張愛玲《紅樓夢魘》的皇冠初版本。記得有一回看到王季遷的名作《明清畫家印鑑》(臺灣商務版),猶豫了一下,兩周後再去就沒有了。
張大千題籤之《談餘叔巖》書影皇冠的張愛玲系列,還看到若干種,如《海上花》《餘韻》等。《紅樓夢魘》的封面真是漂亮,綠底之上印了幾個京劇臉譜,絢麗而醒目,且顯出與書名相關的寓意,這齣自張愛玲自己的創意,據說也是她最後一次為自家作品設計封面。名家名作,品相完美,難得的初版,標價卻不甚高。我當時查了一下孔夫子舊書網的標價,大為舒心,收入囊中,遂「洋洋得意迴轉山崗」。
張愛玲之《紅樓夢魘》書影茉莉和胡思的最大好處,就是定價親民,不像北京的中國書店,舊版書動輒定出不知怎麼來的辣價錢。一言以蔽之,茉莉和胡思,可謂淘臺版舊書的樂園。
樂學書局:「妙齡女郎」黃小姐在臺師大附近,金山南路二段,有一家老牌的人文學術書店——樂學書局,開在一棟高層公寓的十層,而光顧者多是學術圈內人,靠的是口碑和回頭客。我戲謂,這也許是世界上最有高度的書店了吧!
我對這家樂學,最有感覺,雖說是新書店,卻可買到近二三十年來臺灣出版的各色學術書,不但有折扣,還可幫著郵回大陸,服務算是很到位了。
在臺灣同事的嘴裡,時常聽他們說起樂學的「黃小姐」,黃小姐長、黃小姐短……我浮想聯翩,居然還想到了黃裳先生,好像樂學有一位美麗的、穿黃裙子的妙齡女郎在賣書。然而,在我印象中,樂學的幾位店員,年紀都偏老,從沒見過妙齡的黃小姐呀!
事實上,當你逛樂學時,店內的一位親切的奶奶,往往會過來寒暄,遞上一杯香茶,講上幾句貼心的購書建議,發出爽朗的笑聲。後來,我得知,她就是樂學書局的老闆——黃小姐。
我的一位臺灣同事告訴我,他跟樂學有著近三十年的交往了,從讀大學開始,就在這裡購書,黃小姐對他們這些窮學生很是關照,不但買書給予優惠的折扣,而且生活上時有關懷,噓寒問暖。這位同事工作後,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去樂學坐坐,那既是一個買書的所在,更像是一個精神家園。中秋節快到了,同事又準備了「伴手贄」,要去看望黃小姐了。另一位在臺灣多所大學兼課的L先生,也是讀大學起就認識黃小姐的,多年來跟黃小姐親同家人,有什麼心裡話,更願意向黃小姐傾吐。L先生有一段心情不佳,較長時間未去樂學,黃小姐有些擔心,就打電話問L先生的同學,體貼眷注。我聽了黃小姐和窮書生的故事,大為感動。不意書店的買賣雙方,竟然形成了一種相濡以沫的溫情關係,求諸當下,這種淳樸的古風,哪裡去找呢?
2018年的某個冬日,我又來到樂學,碰到一位在美國耶魯大學圖書館工作的M先生,他每年都要來樂學採購。他先在和黃小姐聊天,我後加入,三人漫話。原來,歐美和日本的著名大學都在樂學買書,黃小姐指著不遠處桌子上的一排塑料夾子,貼有哈佛、耶魯、普林斯頓、海德堡等世界著名大學的標籤,這些名校的圖書館跟樂學都有多年的合作經歷了……我不禁對樂學肅然起敬,不誇張講,這家店在當代世界漢學圖書史上是有一筆之位的,它處於臺灣一隅,離地數十米,高居十層,卻勾連了東亞、歐洲、北美的諸多大學和圖書館,助推著世界的漢學研究事業。一家私人書店,能做到如此,亦足以自豪矣。
請注意樂學書局櫃檯上的塑料夾子已是滿面滄桑的黃小姐慨嘆,歐美著名大學近年在樂學買書越來越少了……我想,這或許跟世界上人文學術衰落的大背景有關,近些年各國大學在人文方面的投入總體是消減的趨勢,人文書籍的購藏,不用說,也相應地減少。我們撫時嘆捥,卻又想不出好的話頭來安慰黃小姐……
我要透露一件不該透露的事,那就是黃小姐的年齡。其實她已年屆八旬,還在苦苦支撐一家書店。我曾經傻傻地問臺灣同事,為什麼不叫黃奶奶,而稱黃小姐?同事說,黃小姐一直是單身……
樂學是一家有故事的書店,我對它懷有一種溫情的敬意。我心目中的「妙齡女郎」黃小姐,祝您健康長壽,更願樂學長長久久,光顧者快快樂樂。
舊香居:白先勇《牡丹亭》的籤名鈐印本著名的舊香居也在師大附近,喧鬧的師大夜市的盡頭,龍泉街81號,巷子深處,舊香居寂寞居焉。記得2014年,李元皓與李宜學兄陪我來過,長方形的店面算是較寬敞的空間吧。當時還有地下一層的一間小屋,專門擺放線裝書和信札等。我看到一本1950年印製的《顧正秋專集》,愛不釋手,誰知問了老闆,卻被告知是「展示品」,並不出售,當時懊惱了很久。那次舊香居的閒逛,已成值得品味的舊香。
夜幕下靜謐的舊香居2018年秋冬再來時,舊香居的地下「精品小屋」已不再開放,只保留一層的店面了。據說舊香居的特色是信札,可惜我沒有看到許多。師大附近,是老一輩學者居所集中的地方,比如臺靜農、梁實秋等,早年都住在那一帶。或許,舊香居有機會收到老學者整宗的藏書、信札吧。這次我就買到了名曲家夏煥新的籤名本和捐贈的曲譜,還購得曾永義等著的《臺灣的民俗技藝》,後見到曾先生,他驚呼這是連他自己都沒有的舊書了,當初僅印數百冊而已。他希望我捐給某個機構,可是我不知聯絡誰,終於還是帶回來了。元皓兄送給「承祖夫子大人」的博士論文竟赫然在架,因知臺大名教授楊承祖的藏書也在身後散出了。
《禮儀樂曲》書影與夏煥新題贈之《禮儀樂曲》臺灣在「戒嚴」時期,翻印過不少大陸的書,但是為了躲過嚴格的審查,往往在作者等方面就要做一些手腳。舊香居架上有不少類似的「實例」,比如周予同的《中國經學史》,早期臺版的著者居然標「無名氏」;而李澤厚的名作《美的歷程》,臺版作者竟作「李厚」,我一時驚詫,定睛端詳了片刻,才確認這真是李澤厚的書,只不過替大名鼎鼎的李先生改了名字。真是一字之差,厚誣今人矣。
《臺灣的民俗技藝》書影近十餘年來,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名滿天下,相關的書,也出了若干種。舊香居架上,靜靜立著2004年首演時推出的《奼紫嫣紅牡丹亭》的布面精裝本,外面另有函套。扉頁不但有白先勇的籤名,還蓋了印章。據老闆說,白先勇籤名本較多,但是用軟筆書寫並鈐印的,卻不多見。舊香居是老店,精於定價,而此書的標價就在「嗓子眼兒」上,令人猶豫。我因研究戲曲,而此書又帶有紀念意義,終於還是咬牙拿下了。後來,我把書拿給臺灣的同事看,他們大呼昂貴。沒有辦法,舊香居是懂書人開的老店,很難撿到便宜。
《奼紫嫣紅牡丹亭》函套封皮妙章書局:布袋和尚圖與古董的真假同事還曾推薦過一家南昌路附近的妙章書局,這家店原先開在牯嶺街,後搬到南昌路。據聞原本有不少線裝書,但都被日本人搜刮殆盡了。同事的學弟曾在那裡看到一些清刻本,並找到一套民國初年珂羅版印製的《文選》。我聽到有線裝書,不禁嚮往。
記得仍是和馮乾兄一起去的,兩人興致勃勃,根據手機地圖找了很久,終於找到,但因是周末而吃了閉門羹。牌匾上有「買賣中日文物、絕版書刊」的字樣,具體包括「碑帖、字畫、學術雜誌、古錢古幣、各種古董」,可謂經營思路開闊,可惜未能進入,這不比雪夜訪戴,我們是興未盡而悻悻返!
吃了閉門羹的妙章書局後來,我自己終於再去。當我光顧時,確實沒有什麼書售賣了,問老闆,說是都賣光了,現在只賣古董字畫了。我又一次心中嘆惋,自己來遲了。牆上的字畫,有幾幅還不錯,但不知名,價也不低。又看到一疊老年畫,據說是早年從大陸淘回來的。我先問單張什麼價,又問一起買什麼價。老闆的回覆很妙,他居然說,買一張就可以啊,沒必要全買吧。看著他詭譎而略帶真誠的神情,我立刻揣度出,年畫恐怕不是老的。這年頭,主動暗示客人不要買的老闆,確不多見,可知這老闆人品甚高,胸中灑落。
在店內踱來踱去,我看上了一幅日本的古畫。以淡墨簡筆,勾畫布袋和尚,神態極佳,精神頓出。跟老闆聊了一會兒,買下畫作,算是此「二進宮」沒白來。後來,我在臺灣寓所的客廳裡,把畫還掛了一段時間。見到的朋友,都覺得不錯,記得孫致文兄就頗為讚賞。
可以附帶一談的是,現時臺灣假古董亦多,需要格外小心。一位朋友在一家書店買到了清末的一個稿鈔本,甚高興,於是就問老闆還有什麼,老闆告訴他,老字畫頗多。友人純良,信以為真,並好心告訴我,於是我們相約去看。那天同去的,還有臺大的S老師。老闆冒雨載我們從臺大到板橋的家裡,真是大開眼界,居然從宋元古畫,到現當代名人,應有盡有,文徵明、董其昌、鄭板橋、齊白石、張大千、溥心畬、臺靜農……隨便說出一個大名頭者,老闆就能很快取出「真跡」,沒有找不出,只有想不到。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就先退出,在客廳外的長廊等待,長廊有一排鐵柜子,我透過櫃門又看到了大批字畫捲軸,題頭有「宋人小品」「蔣公遺墨」等等,洋洋大觀……這種「成建制」的贗品,大陸累見不鮮,沒想到臺灣也如出一轍了。可見古董字畫之造假,已滔滔者天下皆是也,積重難返矣。我們乘興而去,也「乘興」而歸,因為這也是有趣的「觀假經歷」,算是長了見識。離開後,我們心情複雜地乘車回到溫州街一帶,先後吃了兩三家店,大快朵頤,聊借美食「壓壓驚」吧。
「觀假」後當晚吃冰「壓驚」尾聲我的臺北淘書故事基本寫完了。臨了,難免搜肚刮腸,心想還有什麼「豔遇」,別遺漏了。果然又想到一個。有的書店,是逛街時偶然碰到的,比如在臺北西門附近,有一家店專賣音樂類書刊,店名已忘。我居然於不經意間,發現角落的架上有著名的日本二玄社原色法帖若干種,大部分都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一版一印,製版與影印堪稱精良,精彩處纖毫畢現,而標價比起目下的日本和中國大陸,卻要低不少,不禁令我想起碑帖中著名的「董美人」來,這可謂是「豔遇」了,於是大買,「抱得美人歸」。
日本二玄社原色法帖一組書影當然,臺北淘書也有遺憾。比如我早就在茉莉店裡看到了「春風似友珍本古籍拍賣會」的海報,想必都是一些珍貴的古書吧,即便價高而不得,去看看也是好的。可惜時間安排在2019年的2月中旬,那時我已離臺,終於錯過。不得不說,拍賣會的名字起得真好,真溫馨。
春風似友古籍拍賣會海報(文中照片全部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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