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行政挖錢補給醫護人員也是方案之一。王梟冶將行政經費直接砍掉六成,裁撤了行政部門的五名衛生員。「這省幾十萬、那省幾十萬,湊一湊就幾百萬,儘量補醫護人員的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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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pixabay
文 | 辛穎 信娜
編輯 | 王小
進入7月,武漢協和醫院的腫瘤科床位已經爆滿,患者住院需要排隊,疫情的影響正在淡去,醫院又像以前一樣忙碌,但前幾個月的虧損已經難以彌補了。
2020年7月7日,國家衛健委公布數據顯示,1月—4月,全國公立醫院就診人次,比去年同期減少2.7億。往日最為擁擠的三級醫院受影響也最大,診療人次比去年同期減少1.6億。
病人減少,醫院的整體收入也隨之下降,「今年的績效工資可能只有同期的三分之二。」西南某地級市二甲醫院副院長告訴《財經》記者,其實醫院從前幾年就已經開始面臨收入壓力,只不過疫情後,壓力更大了。
回想4月工資卡上收到的幾百元,一位武漢三甲醫院醫生感慨那不能算是績效工資,只是辛苦費。受疫情影響,4月醫院恢復門診之初,病人一直不多,每天都很清閒。
公立醫院醫生的收入都由兩部分構成,財政撥款支付的是基本工資,績效工資部分則由所在醫院自己承擔。如安徽淮南某三甲醫院的主任醫師基本工資是2002元,加上科室的獎金和績效,約5000元-6000元,各科室因收入不同,標準也不同。
有同樣壓力的公立醫院不在少數。2020年7月1日,國家衛健委通報《2018年度全國三級公立醫院績效考核國家監測分析有關情況》,2398家三級公立醫院有22.65%收支結餘為負數,約三分之一的醫院資產負債率大於50%。
一位接近國家衛健委的人士告訴《財經》記者,這次考核中暴露出了公立醫院在經濟管理指標上的一些短板,比如盲目擴張、管理粗放、負債多、人員費用佔總支出不高等,因此啟動專項行動。
7月1日,國家衛健委主導的「公立醫療機構經濟管理年」啟動,為期一年,指出醫院的發展模式要由規模擴張型向質量效益型轉變、管理模式從粗放式向精細化轉變。
湖南省腦科醫院院長王梟冶對《財經》記者說,疫情暴露出醫院管理的一些問題,讓一些遲遲得不到解決的問題提上日程。
重重壓力下,公立醫院將如何挺過「緊日子」?
武漢醫院,陰霾漸散
醫生黃東(化名),在武漢市最忙的三甲醫院之一工作,整個華東地區的患者常到此求醫。「現在除了外地來看病的比較少,其他基本恢復到了同期的水平。」黃東說。
在疫情剛剛穩定的4月,醫生比患者還多,成為「特殊」時期同行之間的自我調侃。即便領導抓的很緊,黃東所在科室總工作量只有去年同期的30%。全科室醫生的營業收入只有幾萬元,這在往年只是一個醫生的工作量。
那時黃東每天要在線上工作群裡,匯報接診病人數量等工作細節,病人數量少的科室匯報起來感覺壓力很大。提升收入迫在眉睫。
令黃東大失所望的是,之前業內有一個預測,武漢醫院將有全面「報復性」反彈,但這沒有在預期時段發生。原因一是患者都避免去醫院,二是去看病太麻煩,入門診大門既要測體溫,還要登記各種信息。如果住院,還得提供兩次核酸、CT等檢測結果。
因為擔心CT室感染風險大,就連黃東的親戚到醫院看病時都問他:「能不能不做CT,那都是新冠病人,會不會被傳染?」
來醫院做核酸、抗體和CT檢測的人多了,但是消化內科、耳鼻喉科、中醫理療等科室門可羅雀,只有像心血管、腎透析這類沒辦法拖延的病人才不得不來醫院。
黃東所在醫院的另一科室約百張床位,在5月只有不到十位病人,也是因為要避免傳染風險,一些檢測項目還沒開放。如內鏡檢查,科室有八個鏡子,以前每天可做300多人次的內鏡檢查,減少到每天只做八個人,做完以後立即送去消毒。
黃東理解醫院和科室的難處,2月份全院都沒有收入,醫院仍按照去年12月標準發放了工資。
武漢另一家三甲醫院管理人員告訴《財經》記者,「我們前三個月,同期收入減少了五個億,但績效支出並沒有減少。」
一位武漢衛健系統知情人士告訴《財經》記者,這家武漢三甲醫院一個月的績效工資大約花費6000萬元。如果以三個月計算,在幾乎沒有任何收入的情況下,醫院共支出約1.8億元績效工資。
不僅在武漢,全國的醫院在一季度都受到影響。根據廣州艾力彼特在3月的一項醫院調查顯示,在疫情期間,94.1%的醫院出現現金流的同比下降,其中76.6%的醫院下降幅度超過20%。有88.6%的醫院存在資金壓力,其中壓力非常大的醫院佔比21.7%。此次調查316份問卷覆蓋26個省市,其中公立醫院204家。
好在疫情的影響正逐漸在消退,安徽省一家三甲醫院的胃腸鏡檢查項目遇到病人反彈。其消化內科主任醫生告訴《財經》記者,以前胃腸鏡加起來也就20人左右,4月、5月每天有40人—50人。
自5月5日起,北京市醫院放開門診、住院限制。「第一天掛號就爆滿了」。北京一家三甲專科醫院醫生告訴《財經》記者,「後面的收入情況不擔心,但是前幾個月的虧損也不能補回來,因為平時醫院就是滿負荷運轉,沒有提升的空間了。」
5月15日,國家衛健委介紹,目前全國醫療服務整體上已經恢復到去年同期的85%,部分地區已經完全恢復。
大醫院先恢復
一些醫療機構早已存在的難題,隨著疫情的平復又浮出水面。
廣州市越秀區某社區衛生服務中心的收入下滑早已開始,該中心骨幹醫師張華(化名)從2019年下半年就已經沒有了績效工資,獎金也全無 ,「今年前4個月診療收入減少不止一半,更難了」。張華說。
該中心一名治療師月收入超過1萬元,其中基本工資只有3000元—4000元,餘者皆來自績效。醫院營收下降,員工工資只能靠吃醫院的「老本」來維持,這時拼的是誰的家底厚,支撐的時間久。
張華在越秀區的一個醫生群中不時看到有人離職的訊息,「另一家社區中心的四層病區直接關停兩層,醫護人員都走了」。
陝西省鹹陽市婦幼保健院因業務嚴重萎縮,裁員計劃在2019年11月就已制定,因疫情延後到2020年4月執行,一次性裁員40名編外醫護人員,將原來十多個科室和病區,最終合併為四個門診。雖然之後,鹹陽市衛健委調查認定,此次裁員違反相關法律。這批醫護人員最終收到返崗通知,但這家保健院未來如何盈利還是一個問題。
隨著疫情的平復,醫院的日常診療逐步恢復,最先緩過氣來的還是知名大醫院。「我們是縣裡的龍頭醫院,其他的醫院門診量沒有我們恢復得快。」一位河南省三甲醫院副院長對《財經》記者說。
因疫情,人們往來各地非常謹慎,依靠外省患者的醫院,日子會不如以前滋潤。正常時段,北京的三級醫院中,外來病人約能佔到三分之一,如天壇醫院、北京大學腫瘤醫院等,外地病人比例更高。
一位河北患者年前就預約在北京301醫院做腫瘤切除手術,因疫情多次推遲。直到5月初,他第三次接到北京301醫院通知,先在當地做基礎的身體檢查和核酸檢測,到301之後再做一次核酸,可不用隔離直接就醫。
猝不及防,新一輪疫情在6月又悄悄潛入北京。自6月11日北京出現首例本地新增確診患者後,6月16日北京市將急響應級別由三級升至二級,醫院的防疫措施也隨之升溫。
「5月放開後,患者量很快恢復往日水平,但現在又開始限制了,我們也沒辦法,要謹慎。」北京腫瘤醫院一位醫生對《財經》記者說。
好在這輪新疫情很快得到控制,至7月3日,北京市當天新增1例新冠肺炎確診病例。而今年秋冬疫情是否會再次出現?醫院開始思考防疫常態化下的發展模式。
「成本再壓縮一些」
既然要過「緊日子」,就得從省錢開始。
湖南省腦科醫院的庫房裡一下子多了十幾臺印表機,院長王梟冶告訴《財經》記者,這都是「省」出來的。疫情導致醫院2月份收入直接腰斬,一季度減少20%,為了節省成本,醫院全面實施無紙化辦公,大家乾脆把印表機退回來了,閒置在庫房裡。
可這樣的方案並不適合所有醫院,上述二甲醫院副院長就遇到難題,「我們之前也討論過無紙化辦公,但這樣又要新買很多電子設備,也需要資金。最後算了一下,還是用紙辦公更省錢。
醫院必備的水、電、氧氣消耗也是省錢的重點環節。湖南省腦科醫院調查了每一樓層近三年的用電情況,制定新的節能方案,把用電開關劃分為紅綠藍三個顏色,按不同標準管理。「類似的方案以前就有,但一直都沒有嚴格執行過,尤其是公共區域沒人省電。疫情凸出了成本問題,4月份的電費就直接降低10%」。王梟冶說。
醫院的需求已經受到關注,解決方案被直接送上門。「有一些公司會主動找到醫院,說可以幫我們節約用電。比如醫院去年電費50萬元,他們的方案就是醫院給公司支付40萬元,然後公司通過一些措施把醫院的用電量降下來。」上述二甲醫院副院長說。
但這個方案最終沒有被接受,「很糾結。如果和這個公司籤訂了合作協議,電器、照明的使用萬一不能讓患者滿意,是不是得不償失?」這位副院長坦言,其實這幾年,內部也一直在推行精細化管理,比如換用節能燈,但是現在還是想把成本再壓縮一些。
從行政挖錢補給醫護人員也是方案之一。王梟冶將行政經費直接砍掉六成,裁撤了行政部門的五名衛生員。「這省幾十萬、那省幾十萬,湊一湊就幾百萬,儘量補醫護人員的收入。」
為節省開支,上述河南三甲醫院副院長還取消了醫院新一年的大型設備採購,基建項目招標暫停,「但這樣可能會形成惡性循環,沒有及時更新設備,醫院在接下來幾年的競爭力是下降的,最終影響的還是收入」。
醫院將壓力也傳導給上遊企業,比如,拖延回款周期。「有些醫院現金流出現問題只能拖欠藥品、器械供應商的錢,於是醫院欠款壓力最終轉給了企業消化,(企業)也可能是裁員。」上述河南三甲醫院副院長說。
現金緊張,可從上述醫院問卷調差窺視一角,有50%的醫院現有資金支撐不夠兩個月,其中24.4%的醫院現有資金只能支撐一個月。這其中,公立醫院中,現金流可以支撐2個月以下的,佔公立醫院調查問卷比重的45.1%。
醫院也得突出「特色」
節流不是長遠之計,「開源」才是對公立醫院真正的考驗。
雖然收入壓力出現,但是多地醫生表示並沒有過度開藥、多做檢查的空間,「醫保現在檢查非常嚴,不合理用藥、檢查都不行,醫生都已經非常適應在這樣的標準下診療。」一位河南三甲醫院科室主任對《財經》記者說。
王梟冶認為,疫情暴露出醫院管理的一些問題,讓一些遲遲得不到解決的問題提上日程。
如降低藥品、耗材佔比的需求,在疫情期間就尤其迫切。按現有醫保政策,一名患者在看病中,醫院提供的技術服務費佔比越高,能轉化為醫院收入的部分就越高,「藥品、耗材的使用醫院是不賺錢的,所以我們儘可能往下壓。」王梟冶說。
上述二甲醫院副院長也想轉變經營思路,把門診收入提高,「住院的話,會佔用醫保額度,可提高收入的空間不大,要努力做一些有專科特色的門診」。
「特色」做起來並不容易,這家二甲醫院所在的地級市已經有5家三級醫院,留給他的空間有限。
「我們希望做大門診,擺脫對醫保的依賴,這幾年都在探索做老年病專科,但還沒有做起來。高血壓、糖尿病這些老年患者,是需要常年服藥,但這些藥還是得依賴醫保。」上述二甲醫院副院長說。
作為一家三甲醫院,湖南省腦科醫院也在調整結構,以做強「特色」吸引患者。「我們已經把幾個科室都在診療的抑鬱症整合到一個中心,提高效率。在另一個優勢領域,腦卒中治療上加大宣傳,希望把篩選出來的高危人群從早期開始管理,這種管理在之前幾乎是空白」。王梟冶說。
(實習生朱賀對此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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