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在這種詩意的境界引領之下,廣州的吃蛇,在二十年代末陳濟棠主粵之後迎來了第一個高潮,款式由蛇羹而蛇絲、蛇片、蛇衣、蛇脯、蛇肝、蛇丸(球)、蛇丁,技法燴、炆、炒、釀、扣、燉、紅燒、拼伴、扒、焗、炸,眾彩紛呈。至抗戰勝利後,則蛇餐與蛇宴並舉,酒家與專門店共榮,到處呈現出一派豪吃海吃的架勢,漸漸達至廣州吃蛇的最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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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開闢吃蛇羹的新時代新境界,在某種意義上表徵了「食在廣州」的,是晚清民初的南海籍進士、入了翰林的江孔殷太史。詩人鬍子晉有一首《廣州竹枝詞》:「烹蛇宴客客如雲,豪氣縱橫自不群。遊俠好投江太史,河南今有孟嘗君。」自注曰:「南海江霞公太史孔殷家河南,甲辰通籍數月後回裡,以庖人善烹蛇,約謝侶南、學博、彤熙及餘為蛇宴。爾時食蛇風氣未大開也,今二十年矣。太史性喜客,客多投之,一時有孟嘗之稱。」(雷夢水《中華竹枝詞全編》,北京古籍出版社)
江太史的蛇羹宴有多豪呢?他的十三公子著名的南海十三郎江譽鏐有最權威的描述,並具道其原委:
編者又曾詢餘先父蛇宴友人,始於何時,餘以蛇宴之始,自餘生。餘誕於一九一O年三月三日,即庚戌年元月廿二日,生於巳時。巳時屬蛇,故以蛇宴客,均邀侍側。制蛇之法,雖未失傳,而關於制蛇之李才,今在恒生銀行為廚師。然制蛇一席,非七八百金,不得佳味。蓋制蛇需雲南火腿、北菇、冬筍等材料,龍鳳會又需用雞約十頭,但雞湯不可過濃,濃則奪蛇味,且純用豬膏,不用生油,方始芬鬱。今市上售蛇者,多用味粉及豬骨湯,殊不矜貴。食蛇更需菊花、檸葉、元西、薄脆作配品,菊花以風前牡丹為最美,蟹爪次之。風前牡丹,港中世好原有花種,如利銘澤世兄、楊萼輝世兄,戰前利園山及蔭廬有此菊種,尚有藍卷帶、九月紅菊種,紅白藍三色,恰為英美法中國旗;白菊藍菊均可食,惟紅菊則味苦。然聞好友經戰後,已無心栽菊,且港地覓塘泥不易,種菊之難可知,至花種尚存否,則不得而知矣。至蛇羹需邊爐窩煮食,始覺解寒。蛇膽酒又需以熱雙蒸先開,混入凍酒,始有真味。蛇皮亦可食,且美滑可口。餐蛇而談社稷,可見用意不只視為補品,喝蛇酒,又有逐鹿山河意,借酒消煩惱。先父晚年信佛,已戒殺生,故不啖蛇羹廿年有多,而近年市上,紛紛以太史蛇羹號召招徠,實則不及昔年所食者遠甚,更惜材料,舍北菇而用雲耳,棄冬筍而用花膠,湯味又不夠濃,只以價廉博多客而已。
此文原載1964年2月19日香港《工商晚報》,今收入香港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小蘭齋雜記·小蘭齋主隨筆》,所引文字見於書第87-88頁。
月旦的《念萱室談薈:粵人食蛇》(《五雲日升樓》1939年第1卷第22期),也以其身歷聞見,說明太史蛇羹並非橫空出世,而是厚殖於嶺南深厚的食蛇文化土壤:
餘幼居粵時,初不聞粵人食蛇,至清光緒中葉,乃始聞之,然亦未敢嘗也。蓋粵之食蛇,亦不過近來廿餘年中事耳。迨入民國,餘見食者甚多,且恆稱其有祛風除溼之功,故遂試食之。既食之而美,則每至食蛇之時,輒思一染指焉。食蛇者例於冬至後立春前,蓋一交春則無人食之矣。烹蛇者另有專門廚司,去其骨務盡,蓋其毒在骨,誤食之輒斃,故烹調不能苟且從事也。其初系三蛇,後復增一條為四蛇。三蛇者,一名金腳帶,其皮紋黃黑相間,如角帶然;一名過樹溶,言其經過之樹則溶化了;一名灰裡?,其色黑如灰色然。此三蛇系管人身上中下三焦。嗣又增一蛇,兼理上中下三焦而貫之。食蛇者最重其膽,價亦最昂。其膽按月增減,如一月即重一錢,至十月膽重一兩,為最滿足之時。
博學多識,且曾三履粵地的徐珂,不僅對新時期粵人食蛇之興,給出了具體時間,還對國人食蛇之淵源,大加推溯:
癸卯季秋,遇王雪澄丈於汪鷗客席次,年七十九矣,猶健步,神明不衰。縱論餚核,及於蛇,為言在廣州時嘗食蛇。光緒二十九年(1903)以還,食蛇之風始大盛。食者必以正三蛇同食,不得缺一,謂可以養生。正三蛇者:一、過樹雲,益上焦;二、番頭薯,益中焦;三、金腳帶,益下焦。食之法,切蛇肉為片,不使微有血,烹熟,投之沸水之鍋,鍋有他食品,與菊花鍋之他食品同。凡設宴於家者,食蛇一次,輒費銀幣三四十圓。蓋治蛇有專庖,需厚酬。正三蛇悉具,曰一副,值三四圓。欲得最不易致之曰三棕線者,且須五六圓。南海有一鄉曰大荔墟,為蛇市,鬻蛇之值,歲可十餘萬金。其三君叔儛時亦在座,繼嘗曰,正三蛇及三棕線外,可食者猶十餘蛇。凡蛇之膽且皆可浸酒。《左傳》:「吳為封豕長蛇,以薦食上國。」《晉書》:「蛇豕放命,皇斯平之。」喻蛇為害人之物也,乃亦有為人所食之時耶。(《純飛館筆記·粵人食蛇之俗》,《民眾文學》1926年第13卷第22期 )
風氣所開,食蛇羹遂成高雅風尚之事,諮嗟俯仰,屢形篇章,鬍子晉而外,又有梁觀海《蛇羹》詩曰:「繁霜點點下東籬,驛客心情被菊知。漫說燒鵝(自註:古井燒鵝,頗可口)風味好,蛇羹不敵五羊思。」(獧廬詩稿(續十一),《廣東郵協會月刊》1937年第5卷第3期)——蛇羹之於粵人,猶如蓴鱸之於江南人。我們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盧叔度先生一次遊完肇慶鼎湖山後,回到廣州,到著名的南園酒家吃蛇羹,心情一爽,即寄情於詩:「韜我斬蛇劍,袖我屠龍手。原作向平五嶽遊,長醉中山千日淚。沽酒南園家,膳人善治蛇。夏後食龍醢,況爾麼麼耶。利刃如霜刺蛇腹,摘取蛇膽澆蟻綠。龍肝鳳臆羞寒菊,嗚呼!方今蛇虺尚滿山,宰天下當如此肉。」(《鼎湖遊回在南園酒家享蛇羹》,《華南公論》1939年第1卷) 附帶說一下,敝系當年的教授們,除盧叔度先生外,好蛇羹者多有。特別是解放初期,生活安定,教授待遇高,每月發了工資,「董每戡、詹安泰、葉啟芳等老師,往往呼朋引類,到槳欄路『蛇王滿』酒家,共進蛇羹。那美味的蛇肉,自然成了他們增進友誼的催化劑」。但在後來的反右運動中,也成了董每戡催命劑:「有人指出他以「蛇王滿」為基地,有組織有預謀反黨反社會主義。參加過蛇宴者要背靠背互相揭發,沒參與者則捕風捉影。」(黃天驥《吃蛇羹和『蛇』出洞》,《南方都市報》2011年12月28日)董先生從此告別教壇,雖然文革後被學校接回,但不久即溘然去世。
最為詩興大發,歌以長篇的,當屬黎澤闓的《食蛇羹行》(《新寧雜誌》1941年第33卷第27期):
百蟲為蛇為最毒,今誇珍味烹果腹。不知染指先何人,直以身殉朵頤欲。嶺南九月秋風高,蛇蟄不動蛇易捉。知毒在牙去其牙,甘乃在膽美在肉。翻新食譜羹三蛇,道是屠龍炫市鬻。一蛇灰質頭如匙,一蛇金章黑帶束。一蛇巢樹橫空行,不翼而飛過鳥速。三蛇於病通三焦,雲治風痺愈麻木。蛇膽懷寶蛇喪身,人饗寧畏毒牙觸。蛇人捉蛇等捉蟬,蛇亦蟬善帖然服。蛇不噬人人食蛇,剝皮剔骨殺何酷。鸞刀飛縷絲抽銀,龍髓截肪饌瑩玉。煮共鳥雞與斑狸,味絕清腴帶濃鬱。細紋貝柱鮮斫瑤,異品窩麻碎噉腹(腹魚俗稱鮑魚以窩麻產最美)。薄添菌筍尤脆甜,黃韭青蔥雜白菊。肉食敢忘膽嘗苦,眾苦獨甘可酒漉(凡膽皆苦獨蛇膽甘)。珠囊剖破瓊漿寒,杯瀝玻璃照人綠。酒氣還仗膽氣豪,一杯飲罷一杯續。菊花秋豔蛇羹香,此味珍奇嶺南獨。嗚呼!觸蛇之牙能殺人,蛇之肉能健身,蛇膽療疾功尤神。粵廚烹蛇具手法,不數熊掌猩猩唇。鴆酒止渴古所誚,蛇羹入饌今所聞。龍虎會合有時遇,今我蟄太思風雲。
嶺南蛇羹及其烹飪之美,於斯一篇盡矣!正是在這種詩意的境界引領之下,廣州的吃蛇,在二十年代末陳濟棠主粵之後迎來了第一個高潮,款式由蛇羹而蛇絲、蛇片、蛇衣、蛇脯、蛇肝、蛇丸(球)、蛇丁,技法燴、炆、炒、釀、扣、燉、紅燒、拼伴、扒、焗、炸,眾彩紛呈。至抗戰勝利後,則蛇餐與蛇宴並舉,酒家與專門店共榮,到處呈現出一派豪吃海吃的架勢,漸漸達至廣州吃蛇的最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