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大為
我老家叫菖蒲塘,我爺爺是南鹽販子,常年挑鹽不在家,我奶奶靠用門口的燈芯草,打土草蓆養活七八口人。
到底是七口還是八口人,還是九口人,算不清楚,因為我奶奶有的孩子,夭折了。
菖蒲塘後面的那一座山,叫霞始觀,上面有一座道觀,初升太陽第一道光落在那道觀的屋頂上,我奶奶就開始起來,倒一碗水,用手蘸一下,開始打草蓆。
我打小在菖蒲塘玩,門口有兩口塘,遊泳就是在這裡學會的。我說我要學遊泳,我堂哥貴乃幾說好,下午洗澡,他突然把我往池塘中間一推,我拼命撲騰,往岸邊爬,就這樣,菖蒲塘的水喝飽了,遊泳也學會了。
「不得浸死呢,我們一團人在旁邊,看你沉下去了,我們馬上會把你拉上來。」這一團人裡面,有一個一紮猛子,能把整個塘底摸個遍,泥鰍都能摸上來。
從小聽這裡眼睛瞎了的張一爹爹說,我們這兒姓陳的人家,出了兩個大官,一個叫陳薦,一個叫陳大受,熟讀詩書,後來當了官,官很大,大概當了宰相。
我在想,宰相是什麼?「熟讀詩書」又是什麼?我第一本書,叫《語文》,翻開第一課,是《春天來了》,上面有拼音,畫著柳條燕子,我試著讀了幾遍,背了出來:
「冰雪融化,種子發芽,果樹開花……」。
這就是「熟讀詩書」,我也會。
我總是纏著媽媽買《小學生優秀作文選》,一篇篇文章背誦,我媽媽說,我20多塊錢工資,給你買書買窮了!我說,將來會還給你。
我在小學三年級的時候,開始試著造句寫作文,我寫了第一篇作文,班主任周安平攤開一張大白紙,把我的作文用毛筆抄完,貼在教室後面土牆上說:「古甲乃幾蠻日不得了,我幫你改個名,你不能叫『 小輝 』, 『 小輝 』 是 『 小小的光輝』,不好,改叫 『 大為 』 。」
我回到菖蒲塘,找到瞎子張一爹爹,給他背唐詩,問張一爹爹這是不是「熟讀詩書」。
「古甲崽呢,我瞎子隨便講句話,你悶幾年啊?」
「嗯,要熟讀詩書。」
「在行的崽啊!我菖蒲塘陳家以前哈是蠢子農民,現在要出人了萊!乃幾額,不要到屋門口塘洗澡,喊你去也莫去,莫浸死了萊!」
「額,我曉得了!」
菖蒲塘的菖蒲草,冬天下種,六月採收,我在田岸邊,看著他們從水田裡扯席草,扯上來的溼草,曬在路邊,上面撒一點稻草灰當印記。我奶奶老了,打草蓆這門技術,傳給了我堂姐們。
「娭毑額,打草蓆能賺幾個錢?」
「你曉得什麼?我們一蔸人靠打草蓆吃飯的,你爸爸讀書也是靠我打草蓆。」
那打草蓆的廊機,一天到黑在響,趕圩的時候,挑著捲起的草蓆到圩上賣。也從祁東挑到南京,從南京挑到北京。那用純燈芯草打的草蓆,只有金橋有得賣。
用金橋話喊:「賣莢子,金蘭橋的莢子,涼快,滾不爛。」
到南京這麼喊,到北京也這麼喊。賣草蓆的白天賣草蓆,夜間找個屋簷下把草蓆鋪開,點一根蚊香住下。第二天早上,用塑料油壺裝的自來水,把身子擦擦,把臉擦擦,挑著草蓆,沿街吆喝。
太陽第一縷陽光每天照在霞始觀,太陽沒有老,打草蓆的姐姐們嫁了,帶著孩子,在她的婆家打草蓆。太陽落下去了,那打草蓆的廊機,還沒有歇息。
「咵啦咵啦」……
我纏著媽媽,訂完了作文選,又買《故事會》,《小蜜蜂》,《故事大王》,在打草蓆聲下讀著。
「崽唉,你買這麼多書,看完又買看完又買,我哪有那麼多錢買?我呷飯都冇得錢了。碗裡有幾個雞蛋,你到小書攤子上去,看一個雞蛋能換幾本書看羅,你這樣買下去何得了啦。」
「我長大還得你蠻!」
「買買買,買你的骨頭六啊!」
「就買一本羅!我長大曉得還給你蠻!」
瞎子張一爹爹去世了,我已經會背很多詩歌了,還有許多他不懂的詩歌故事,我也背得了。他說的故事,當時聽得並不怎麼明白,他說的宰相,我到金蘭橋賣草蓆的那個戲臺子上看過,身上穿得花花綠綠,臉上塗得紅紅白白,拖著鬍子,讓我心裡充滿疑惑。
我工作了,第一次到了北京,第一次見到朱總理,第一次和他握手,那是一雙有力的湖南人的手,張一爹爹講的故事在腦子裡一閃一閃。哦,原來他故事裡面的主角,我猜了十幾年,今天看到答案,那不是王侯將相,而是可親的普通人,人民的一份子。
菖蒲塘似乎沒有打草蓆的廊機了,也沒有聽到那「咵啦咵啦」的響,廊機鏽了,廊機的主人搬走了,廊機不再是唯一的生活依靠,鄉村路修到門口,公路四通八達,條條道路通羅馬。
霞始觀的道觀倒了,菖蒲塘的菖蒲草,越來越少,有一天會只留在記憶裡,被風吹得搖擺。新時代的霞光,會落在霞始觀新建起的電視塔上了,一切顯得那麼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