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骨幹教師隊伍的綜合實力而言,我們上高中那時候兒的保德中學,可以秒殺現在的忻州一中;如果繼續往前推上十年,保德中學碾壓今天的太原五中也是分分鐘的事情——而且是來回。
——題記
01
1971年2月,我入保德中學讀高中,所在班級史稱高四班。開學那天,在領到的一摞嶄新的課本中,其中一本特別特別的惹人注目,它就是雙語標註書名的帶有幾分神秘色彩的《English(英語)》。至於嗎?這事兒說給今天的孩子們聽,十有八九會朝起頭問:之前你們都幹麼去了?
這個問題問得好!畢竟今天縱使是犄角旮旯的山區小縣,雙語幼兒園的存在也不足為奇,至於小學開設英語課程,更是早已納入國家的基礎教育規劃之中。但歷史就是歷史。
回到當時,早有消息靈通人士探得英語老師詳情:郭文彬(首圖三排右二),四川人,先後畢業於四川大學英語系、哈爾濱外國語學校俄語系。1956年起,國家對外貿易部編譯室工作。1960年下放保德縣南河溝中學,後轉調保德中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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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在同學們的翹首期盼中,郭老師走進教室登上講臺。第一印象:身形單薄,但精幹利落;衣著樸素,但整潔得體;眼窩凹陷,但目光炯炯;聲音低斂,但一字一板;不苟言笑,但誠懇有加。一言以蔽之:人如其名,文質彬彬。
也許郭老師想到了,也許郭老師沒有想到,我們這屆高中學生註定會成為他教學生涯中遇到的奇葩中的奇葩:母語水平都稀鬆平常得一塌糊塗,英語基礎更是一窮二白到慘不忍睹——準確讀出26個英文字母者鳳毛麟角,準確讀出其中三分之一者絕對不超過三成。
記得,英語頭幾課都是一些簡單的政治口號,按說學起來不應該有什麼難度,但現實情況並非如此。郭老師幾次通過課堂提問測試教學效果,有的同學面紅耳赤張口結舌,有的同學荒腔走板洋相百出,每一次回答提問都伴隨著哄堂大笑。
獨有郭老師一人總也不動聲色、靜默以對,眼神中透露出幾分的無奈與不甘。
很快,為記住所教單詞的發音,有人發明了漢字注音法,諸同學群起效尤。比如「apple(蘋果)」標註「愛胖」,「banana(香蕉)」標註「不拿啦」,「teacher(教師)」標註「提七爾」,「Lesson One(第一課)」標註「來生萬」,「Red sun(紅太陽)」標註「瑞德散」……
不承想,郭老師否定了大家的「創意」——漢字注音很難做到與標準發音相吻合,長此以往會嚴重扭曲英語的口語表達。不過在當時的教學環境下,老師的諄諄告誡被當作了耳旁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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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就是上面為「teacher」注音的「提七爾」,還引起過學生間不小的爭論。原因是,別的班級的學生給「teacher」注音為「提尺爾」,而教他們的是英語老師楊存忠①。這倒有意思了!出於維護各自老師權威的本能,同學們各執一詞、互不相讓。
聽聞消息,別的老師站出來說明情況。別的老師也懂英語?呵呵!我們念高中那會兒,學校裡懂外語的老師一抓一大把。不瞞您說,連體育老師②的英語水平也是槓槓滴。有那麼奢侈嗎?你以為呢!
不是我坐井觀天日粗搗大,就骨幹教師隊伍的綜合實力而言,當時的保德中學可以秒殺現在的忻州一中;如果繼續往前推上十年,保德中學碾壓今天的太原五中也是分分鐘的事情——而且是來回。
是呀不是?如假包換!
至於老保中歷史上究竟還有過哪些響噹噹的名師,您如果有興趣的話,就請點過「在看」後找個小馬扎坐下等著瞧吧!
很快不止一位老師給出答案:任何一門外語的發音,都會或多或少受到母語發音的影響,甚至一個國家內不同地域間人群的發音也不盡相同。就拿英語的發源地英國來說,就存在倫敦腔、牛津腔等幾十種不同口音,而且差別還忒大。
因此,天津籍楊存忠老師和四川籍郭文彬老師英語發音上的互異,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有老師還強調,郭文彬老師的俄語水平也十分了得,20多歲時就翻譯出版了關於弗拉基米爾·伊裡奇·列寧的傳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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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化甘霖,潤物細無聲。為調動學生們的學習興趣,郭老師將很多相關聯單詞編成順口溜供大家記憶,譬如:father(爸爸)、mother(媽媽)、brother(兄弟),還有一個sister(姐妹)。對於那些求知慾特強的學生,郭老師還經常利用業餘時間予以輔導,並鼓勵大家開展各種形式的互幫互學活動。
授人以魚,不若授人以漁。為幫助學生夯實自學英語的基礎,郭老師特別重視英語國際音標的教授,不厭其煩地校準大家的發聲方法,往往一個音標要重複示範幾十次上百次,甚至不止。
可以說,上別的老師的課,腦瓜子趕上趟就行,上郭老師的課,光腦瓜子趕上趟不中,腮幫子忽沓得慢了也不成。
就這樣,郭老師用不溫不火、循序漸進的教學方法,趕著我們這群「鴨子」陸陸續續上架了。學生中對英語感興趣者越來越多,日常生活中練習用英語打招呼漸成風氣,「Hello」「How are you?」「Good morning」「Good bye」等啥的時有耳聞,期初像是在開國際玩笑,慢慢的變得一本正經起來。
至於課堂上用英語回答問題,大家也變得空前踴躍,重要的是口型和發音也講究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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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至高二年級,班主任老師張志來③審時度勢,破格提拔不才躋身班領導班子,充任學習委員一職。
任內比較吃重的工作主要有兩項:一是值日生因特殊情況無法在上課前擦乾淨黑板,自己必須身手敏捷及時補位;二是每日下午散學前將所有同學的作業本收集起來,然後一摞一摞分送各科老師,第二天上早自習,再把老師批改好的作業本一摞一摞抱回教室。
我與各科老師過從甚密,蓋源於這兩個「一摞一摞」。日復一日的兩個「一摞一摞」,還敦促鄙人行思坐想茅塞頓開:敢情學習委員是個力氣活兒!
當時,郭老師的辦公室,位於下院南邊西向的一間平房裡,由於兼做宿舍空間顯得十分逼仄。在送取作業本的過程中,我不止一次看到過郭老師欲言又止的樣子。
終於有一回,郭老師面有難色地開口了。大致意思是,四川人習慣吃大米,看看能不能通過向我父親反映情況,把自己購糧本上的白面調劑成大米。
很多過來人都知道,其時實行嚴格的糧食供應制度,城市居民每人每月的白面供應量為雷打不動的2kg。大米作為比白面更為稀缺的資源,一般只在春節等重大節日才有少量供應。
還有,當時保中的教師隊伍構成複雜,很多人背負著特殊的政治標籤,不明就裡的照顧極易招致非議。
不過,聽了我膽膽突突的陳述後,正在縣糧食局主事的父親,咯噔沒打從上衣兜裡摘下那支胖乎乎的英雄牌金筆,給門市部負責人寫下準予調劑的批條。不得不說,父親這批幹部中的很多人,苦知識貧乏久矣,他們對有文化的人總是高看三分,更不用說懂外國文化的人了。
事後,郭老師連著幾次向我表示感謝,弄得我反倒不好意思起來。特殊時期,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幫助老師解決一點實際困難,難道不是學生及其家長應該做的事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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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時間轉眼就過去了,同學們的英語水平有了不同程度的提高,數百個英語單詞的讀寫聽基本過關,20個元音、28個輔音的讀音方法也基本掌握,「現在進行時」「一般過去時」「規則動詞」「不規則動詞」等死尖頑鹹的知識點,也被大家採用螞蟻啃骨頭的辦法逐步瓦解。
畢業考試,我的英語獲得滿分。成績公布出來後,郭老師特地通知我到其辦公室一趟。進門之後,郭老師露出來難得一見的笑容。
後來的我,一直延續著對英語的熱愛,而且特別喜歡藉助《英漢詞典》翻譯不太複雜的英文短章,也喜歡按照國際音標拼讀出其中陌生的單詞。
還喜歡用耳機聆聽原版高保真英文經典歌曲,比如《Scarborough Fair》(斯卡布羅集市)、再比如《Heal the World》(拯救世界),還比如《I Don't Want To Say Goodbye》(我不想說再見)、《Right Here Waiting》(此情可待)。
日常生活中呢?無論何時何地看到何種英文標識,那些年郭老師的映象會立馬疊印其中,特別是老師示範爆破音、破擦音等時誇張的口型,以及日常生活中近乎一成不變的沉靜岑寂的表情。
我有一位高中同班同學叫白培明,上學時,因勤奮好學得到過郭老師的賞識,並經常享受到吃「偏飯」的待遇。高中畢業後前往腰莊中學任教,先後帶過五個畢業班的英語,有學生已成長為大學裡的英語教師。
07
1979年1月,郭老師調回老家四川雲陽(今屬重慶),先後在當地的雲安中學、教育局教研室工作,並曾當選萬州地區外語教育協會理事、雲陽縣政協委員。1991年退休。
2013年夏,郭老師夫婦應邀回到闊別三十多年的保德,受到當地政府、保德中學領導和昔日同事、學生的熱烈歡迎和盛情款待。
來至在保德中學舊址前,郭老師佇立良久、凝眸端詳、數度凝噎,令陪同在側的學生們唏噓不已。我因身處異鄉,消息阻隔,無緣得見,抱憾至今。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當年11月28日,也就是從山西返回時間不長,郭老師不幸染病逝世,享年82歲。噩耗傳來,悲不自勝,殊深軫念,引筆寄情:
郭外風颯木蕭蕭,④
文圓質方折嶢嶢。
彬雅澤被門下士,⑤
君子不器譽林濤。⑥
備 註:
①楊存忠,天津人,畢業於北京外貿學院。1964年所帶班級英語成績奪得全省第二。70年代末,調江蘇省外貿局工作。
②體育老師肖揚(首圖三排左一),北京人,畢業於北京林業大學。70年代末,調山西農業大學工作,後任該校林學院院長。
③張志來(首圖三排左四),保德人,畢業於山西五寨師範。天賦極高,多才多藝,尤精數學。擔任過保中早期的數理化教研組組長。
④唐孟浩然《過故人莊》中有「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唐岑參《送崔主簿赴夏陽》中有「縣中饒白鳥,郭外是黃河。」
⑤彬雅,猶儒雅。
⑥《論語·為政》「子曰:君子不器。」 意指君子之氣度一如海納百川,不似器物那般受制於容量之限。林濤,保德古稱。
鳴 謝
劉碧蘭老師(郭文彬老師夫人)
郭忠才老師
英文審校 Emily 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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