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引語】
本篇以衛靈公開篇,孔子不言軍旅,而願意以俎豆之事輔佐一國之君,篇末以孔子禮待盲人樂師的相師之道回應,內涵深刻,以寫意手法傳遞出了禮樂文化精髓,點明孔子之所以不回答衛靈公之問,「明日遂行」,其原因就是靈公無道:放著孔子指明的大道不走,尋求小道冒險。靈公最後也終於無道可走。
孔子於亂世之中行禮樂,在於為萬世謀基始。
孔子在陳絕糧,是對孔門學問的一次檢驗,正是在這一時刻,子路代表後世兩千年來的君子提出了非常尖銳深刻的問題,孔子也就此給出了非常圓滿完美的回答。孔子的回答解決了人文文化的深層次問題,定位了中國傳統文化的人本內涵。
恭己正南面,在無有運化體系中,通過把握無來執御運化萬有,是兩帝三王治世心要。孔子在回答顏淵為幫治國之問的時候,在千頭萬緒中,樹立宏觀規範,把為邦治國的章法總攬無遺:乘時而化、因應天時始終是中國傳統文化強調的主旨;推行國政的方法和手段;禮義制度;在禮樂文化的高度,重視樂對社會移風易俗的潛移默化的作用。在天道規律下社會生產關係的運行機理,是君子應該研究的重要內容。
本篇開始以衛靈公居於君位而缺失君德,子路的「窮斯濫」為問題,提出君子做學問並不是多學而識就可以了,而要一以貫之,知行合一,然後,用大量篇幅給出君子進學修德的具體方法,小自個人修身處世,大到治國理民,在這裡都能夠得到十分有益的啟示,本篇因而也就具有很強的實踐性和操作性,堪稱君子修身進德和領導力培養不可多得的秘籙寶籍。
【原文】
%%%衛靈公問陳①於孔子。孔子對曰:「俎豆②之事,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學也。」明日遂行。
【注釋】
①陳:同「陣」,這裡指軍隊作戰時排兵布陣克敵制勝之法。②俎(zǔ)豆:古代兩種盛食物的器皿,被用作祭祀宴享時的禮器。
【釋義】
衛靈公向孔子問軍隊列陣之法。孔子回答說:「祭祀宴享排俎布豆等禮儀方面的事情,我還聽說過;至於用兵打仗排兵布陣的事,那我從來沒有學過。」第二天,孔子便離開了衛國。
【按語】
顯然,衛靈公與後世許多黯主一樣,沒有搞清楚軍事活動與治國安邦的關係,禮義立國更是他們這類中等智慧以下的人所無法理解的事情。
【大義闡微】
陸德明《經典釋文》「陳」作「陣」。在先秦兩漢時期,還都使用「陳」來作「陣」字,一直到晉代,「陣」字始出現,隋唐時期「陣」的意思才從「陳」字中分離出來,被普遍使用。
俎,《說文》「禮俎也」,是古代放食器用的小几,豆放在俎上;豆,古代祭祀宴享時用以盛放牲肉食物的器具,許慎《說文》說:「古食肉器也,從口象形。」俎豆,孔安國注《論語》說是禮器,這裡用來指代祭祀禮儀。漢代以前三代時期宴享時都採用個人單獨的几案食器,漢代以後出現了大家共同圍坐飲酒進食用的食案,相當於我們現在的餐桌,俎豆這種單人食器就退出了,所以,對漢代人來說,俎豆都已經是古禮器了。
軍旅,是古代軍隊的編制,這裡指代軍隊。鄭玄注《論語》說:「萬二千五百人為軍,五百人為旅。」
孔子周遊列國,推廣的是「天下歸往」的道德政治。這種政治要求統治者以天道為止歸,遵循天道的規律,視天為父,受天之命,效法天道精神,把自己視為天的兒子,致孝於天,代天行道,這是天子的政治含義。在這一前提下,天子以身作則,帶領大家以修身為本,修己以安百姓,天下百姓就會內心裡嚮往,攜妻帶子主動地歸附。天道是宇宙萬物產生的基礎和賴以存在的條件,天子在遵循天道的基礎上,以天文化人文,模仿天道規律,在人類社會中建立維繫社會健康運轉的規範,推行教化,這是天子的最高職責,功成制禮,治定作樂,禮樂,是推行教化的最佳手段。孔子曰:「移風易俗,莫善於樂;安上治民,莫善於禮。」
中國傳統文化中,天下的提法,說明這種文化首先承認人類社會與天地是一整體,人類社會是建立在天地基礎之上的,人類只有不脫離天地這一整體,才能夠做到天長地久。天地處於不斷的運動之中,這種運動是無有的運化,無有的這種運化規律用道來定義,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無乃天地之根。天地萬物無時無刻不在四時八方的時空運化之中,生化化生,生生化化,物質世界的運化永遠都是在道的規律作用下的運化。
人類的精神世界,依賴於物質世界而產生,而同時,它對物質世界又具有相對的獨立性。天下,用來指人類社會,則天是自然之天,而這個天下的提法,就是承認人類社會依託於自然的這種關係;天下,也可以用來指人類所特有的精神世界,則天是物質之天,而天下這個提法,就是承認人的精神世界依託於物質世界的這種關係。人類的生存活動和精神活動,是在天的作用之下,在天的大背景之下進行的,這樣,決定了人類的生存活動和精神活動一定是離不開天,必然是在天之下進行的,這就是天下的內涵。
古人說的簡潔,《易·賁》「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根據天文來構造人類社會,即以天文化人文,這樣,人類社會運行機制自然是在天道機制之下了。
精神世界可以劃分為先天和後天,後天相對於物質世界具有它相對的獨立性。先天是與天俱來,相伴而生,契合於天的人的本性;後天是人類所具有的獨立的思維活動,人類的這種後天的思維活動要遵循天地的四時八方的時空運化規律,主動地認識並遵循這種運化規律。這就是「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與天地精神相合,才能夠獲得與天地同壽,天長地久。
人類所具有的這種後天的思維活動,由於具有相對的獨立性,如果它的活動脫離天地的整體,脫離天地的運化規律,就會從天地整體的無有運化中脫離出來,執著於有,而無法返還於更根本的無,天地與人類之間的無有運化無法進行,人類失去來源於天地的「無」這個根本和依據,隨著有形的消逝而消失,人類的末性得以滋生,脫離道的運行,失去了天地之根的人類變得渺小而短暫,這些一旦成為了社會思想的主流,就是天下無道的表現。
人類社會如果脫離了天地整體,不再去主動地遵循天地規律運行,維繫人類社會獲得天道運行規律並使社會運行遵循這一規律的社會結構和機制失去作用,社會就會脫離了道的軌道,這就是天下無道的內涵,禮樂文化曾經就是這種社會結構和運行機制的核心內容,禮崩樂壞,就是這種社會結構和運行機制的瓦解。
《論語·季氏》說:「天下有道,則禮樂徵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徵伐自諸侯出。自諸侯出,蓋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執國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則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
禮樂者,行化之大者也。孔子曰:「移風易俗,莫善於樂;安上治民,莫善於禮」。
制禮作樂是社會的上層建築,夏禮、殷禮、周禮是天子通過制定社會的政治準則、道德規範,包括各項典章制度,來表達天道的精神,把每個人規範在整體運化之中,每個人在參與整體運化中獲得個體滿足的同時,又對整體提供支持,人人各安其位,各司其職,沒有人享有超乎天道規律之外的特權。樂與禮緊密地結合在一起,樂是在音的層次上對禮進行調和,使之更能夠深入人心裡內部精神世界,樂的規模必須與享受的級別保持一致。徵與伐,是模仿天道秋收冬藏殺伐的規律,對於違背道義脫離天道的人與事的清理與威懾,是一種人類遵行天道的自潔功能,出兵徵伐屬國家大事,應由天子決定,社會秩序才會井然。「徵」與「伐」是不同的。「徵」指的是對外族的戰爭;「伐」指的是對國內諸侯國、大夫採邑的戰爭,是對有罪諸侯、大夫的懲罰。
天子,並不僅僅是形式和名義,更為重要的,是被形式和名義賦予了職能之後,能否來維護天道。只有具備了獲得天道的能力,而且尊重天道並維護天道在人類社會中運行,使人類社會處於天地在整體的運化之中,使人類參贊於天地之化育,構建並維護使人們本性生發的社會環境,而不是扶植強化人性弱點、滋生末性的環境,才是象天之子,才真正稱得上天子。在這個意義上的禮樂徵伐,才是禮樂徵伐自天子出。
否則,任何以一部分的利益、一方的利益、小團體的利益、甚至於是個人家族的利益為出發點的制度典章設計,徵討侵伐的軍事手段,只能相當於禮樂徵伐自諸侯出;或者連一方諸侯都不是,而是只以一家一姓利益為出發點的禮樂徵伐自大夫出;甚至於僅以一己之利、一時之利,侵奪他人,侵奪後世的禮樂徵伐自陪臣出。這裡所謂的禮樂徵伐自誰人出,並不一定就是此人所處的地位,而確實的就是此人考慮問題的出發點和所站的立場和角度。雖處於天子之位、諸侯之位,如果只是放縱自己的私慾,不能夠以天下的利益為利益,所作的仍然是行一己之利的匹夫之事,那麼,他也只是一個獨夫,桀、紂就是這樣失敗的。
天下有道,則禮樂徵伐自天子出。以天下人的立場,使天下人復歸於天地整體的和諧運化之中,參贊天地的化育,在和諧中享受天地帶來的妙樂和利益,這樣人類就會與天地同壽,與天地一樣長久,這是中國傳統文化追求的最高境界。在這樣立場下,為這樣的目的,以禮樂徵伐為手段,就是禮樂徵伐從天子出。這是天下有道的表現,表明人類社會能夠認識並有能力遵循道的運化規律。
「天下無道,則禮樂徵伐自諸侯出。自諸侯出,蓋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執國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則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
以一方的利益、部分人的利益,甚至於一家一姓的利益、乃或個人一時的恩怨情仇為出發點,決定典章制度的制定,以及討伐侵徵等軍事手段的實施,必然是興亡盛衰,代有更迭,攻守之勢相易,利益角逐之下,與天道之健行相去甚遠。
由於人類社會是在天道的軌道中運行,終究是無法脫離天道的,如果人類文化能夠成熟到足以熟練地駕馭自己的社會在天道的軌道裡運行,就可以像一個熟練的車手,駕駛著跑車,在賽道上順暢的疾馳,體會到駕駛的樂趣;相反,如果人類文化不成熟,那麼,整個社會就會始終處在與天道的碰撞之中,但是仍然不能改變天道的運行,只能在忽左忽右的碰撞之中,被迫沿著天道向前演進,這就註定了人類的歷史是痛苦的歷史。我們知道,不熟練的車手如果把車開的緩慢一些,就會避免很多危險,而這個車手如果直接把車開到高速,那麼,一眨眼的工夫,很可能就左右碰撞了無數次,我們現代社會是一個高速發展的社會,在社會高速的運轉中,面臨了很多似乎前所未有的問題,這種模型值得我們深入的研究,成熟的文化對於我們現代高速發展的社會尤為重要。
禮樂徵伐自諸侯出,就是禮樂徵伐的制定和實施,脫離了整體的考慮,只代表一方的利益、部分人的利益,尤其是少部分人的利益,在這樣的立場上,試圖通過制度典章的設計、侵徵伐討等軍事手段的實施,來實現和維護這樣的利益,那麼,如果做的足夠好,也只可以維持十世,而沒有不失去的,也就是十代,大致300年的時間。
禮樂徵伐自大夫出,如果制度典章的設計制定、侵徵伐討等軍事手段的實施是為了維護一家一姓的利益,大夫,至少還有一個大字,大,是整體的意思,如果能夠從整體考慮,在整體中獲取一家一姓的利益,那麼,這種利益可以維護五世,沒有不失去的,大致150年。
禮樂徵伐自陪臣出,陪臣,連大字都談不上,就不會考慮整體了,只是一時一利的得與失,就足以使陪臣起心動念,國家徹底失去正道,陪臣之間唯利是圖,互相傾砸,這樣的關係很少能夠超過三代,而不崩潰滅亡的,也就相當於90年。所謂富不過三代,就是指這樣的偶得利益所致之富。
這是孔子在兩千五百年前的總結和預言,試看兩千餘年來的歷史,自春秋以降,王道就不用提了,那是夏商周三代的專利,至於霸道,在春秋五霸之後,基本上也沒有了。秦漢以來,直至明清,經歷的王朝,最多就是三四百年的時間,也就是孔子所說的十世,基本沒有超過,至於普通的富貴不過三代者,比比皆是。讀孔子這段話,面對歷史,對於中華民族的後代子孫,在立身、立家、立業方面,豈不值得深思!
孔子重視武備國防,但是不提倡武力,更不提倡簡單的武力解決,主張走人文、文化的路線,以天文「化」人文,培養中華民族的文化精神,以此作為立國的基礎,孔子認為這才是萬世不衰的解決之道,這是中華民族歷五千年衰而不亡的真精神。沒有文化,不能立國,文化滅失,則國將不國。
軍旅之事,並非孔子真不懂,更不是孔子不重視,恰恰相反,孔子深諳兵法,重視國防,知道何時用兵,更知道什麼事情用軍事解決。這是兵禮的重要內容,而兵禮是禮的重要組成部分。陳成子弒齊簡公,孔子請魯哀公出兵討伐,此用兵之時也;子貢問政(《論語》12.7章)孔子答以「足食、足兵、民信」,以此作為為政的三大要點,但是,強調民信為本,而足兵為末,靈公捨本逐末,故孔子不答。靈公的內憂外患並不是能夠以武力來解決的,相反,如果窮兵黷武,必然加速滅亡。而此時的靈公,卻恰若厝火積薪,並沒有認識到國家的真正問題和危險。
孤文不稱,孤武不揚,文武兼備,方才君子。身體文化是修身的重要內容,身體文化在於在道的基礎上充分發揮身體的功能,這是武學的理論基礎,講文習武是六藝之學的基本要求。軍事是兵禮的重要內容,兵禮是禮的組成部分,這是孔門學問的重要內容。孔門弟子中出色的人才往往兼具軍事才能,子路是表現得比較突出的,即使是以「藝」著稱,自稱「力不足」的冉有,他的軍事才能也很不一般。
據《左傳·哀公十一年》記載:齊國興師攻打魯國,魯國上下陷入恐慌之中,當時掌握魯國大權的季氏,更感覺束手無策,叔孫、孟孫簡直就是退縮不前,這時擔任季氏總管的冉有,極力主戰,為季氏謀劃多種軍事謀略和作戰方案,親自隨季氏上朝成功說服哀公及諸大臣迎戰齊師,並自己親自組織部署部隊,自將右師迎敵,選拔同是孔門弟子的尚且年幼的樊須作自己的車右,在左師畏戰兵敗的情況下,親帥右師殺入齊軍陣中,最終擊退齊軍,力挽戰局,取得了不俗的戰績,危難中挽救了祖國。
季氏看到樊須年齡還小,事前有些擔心,可是環顧著濟濟在朝的大臣,冉有隻對唯一跟在身邊的這個同學的能力有信心,不得以,只能用他作為自己的左膀右臂。果然,在作戰過程中,樊須表現出了與他的年齡不相稱的少有的智慧和勇敢,展示出了孔門學問的力量。戰鬥伊始,在軍隊猶豫不前的情況下,樊須提醒主將冉有取得軍隊信任,重申命令,表達作戰決心和主將意志,並身先士卒,以身率眾,果然,士氣大振,一舉擊潰齊師。冉有、樊須有效地利用了孔門學問中所強調的信在率領軍隊衝鋒陷陣時的作用,樊須以其幼小的年齡就能夠深諳兵法,顯然是在孔門中通過學而知之的。兵法是孔門學問中的內容之一。孔子在戰後對雙方軍隊和自己弟子在戰爭中的表現進行了點評。對同時參戰的左軍部將孟之反也有點評,在主將無能、左軍潰敗時,孟之反主動斷後而不居功,這已見於《論語》中。
孔子不只是深諳兵法,更深諳於戰爭。在本章中,孔子提醒衛靈公衛國存在的問題和危險所在必須通過禮來解決,戰爭對衛國是非常危險的。
鄭註:「軍旅末事,本未立,不可教以末事。」
邢疏:「孔子之意,治國以禮義為本,軍旅為末,本未立,則不可教以末事。」
《左氏會箋》:「靈公一生錯處,俱在禮教上,是時蒯聵出亡,公年老而無嫡嗣子,欲其修身齊家,夫婦父子之間講求禮讓,靖內為急,蓋逆知其內亂將作,故為此言導之,正是夫子救時手段,欲使靈公深思而自悟之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