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中病欲絕,魂夢依然不停歇,徘徊在荒野。」(《荒野》)
這是一位詩人臨終前五天寫下的詩句,也是他一生不斷探索追求的真實寫照。他是隱者,擯棄世俗繁華,在歸隱山林中尋找人生真諦;他是行者,半生羈旅,甚少停歇。他創作的俳句,不僅成為日本詩壇的經典,在世界文壇上也佔有重要的一席之地。他亦佛亦道的精神世界,深諳民間疾苦的悲憫情懷,使得許多中國學者喜歡把他和莊子、李白、王維、杜甫做對比研究。他就是日本的「俳聖」——松尾芭蕉。
松尾芭蕉(1644——1694),日本江戶時代著名的俳諧詩人。生於伊賀上野一個下級武士家庭,本名松尾藤七郎。十歲時進入大將藤堂家當侍童並由此接觸俳諧;29歲時隻身來到江戶,在此的八年間,廣泛交遊於文人墨客並創作出諸多名句;37歲時移居人跡罕至的深川,在弟子為他搭建的芭蕉庵過著隱居生活。1684年,在芭蕉庵第二次遭遇火災後,芭蕉仿佛參透了人世一般,決定開始以漂泊遣餘生。
「三句見眾生」,俳句是日本文壇上盛開的一朵絢麗的花,只有短短的三行十七字,是世界上最短的詩,但卻能夠表達豐富的情感和深刻的哲思。俳句起源於日本的連歌(連歌來源於中國漢詩的絕句)。經過俳諧三祖(山崎宗鑑、荒木田守武、松永貞德)的努力得以發揚光大。而芭蕉更是開創了日本俳句的新境界,他把日本文學的「物哀」理念運用得爐火純青,並創立了自己「閒寂」(閒:恬淡、悠閒;寂:孤獨、寂滅、荒蕪)的藝術風格,在「閒寂」之中,又有品不盡的人生況味:(本文就其中的「寂」來談談芭蕉的俳句幾首俳句)
悠悠古池塘,一隻青蛙跳進去,輕輕水聲響。《古池》
日夕何寂靜,只聞鳴蟬不住聲,沁入巖石中。《蟬》
秋夜徹骨寒,一隻病雁從天落,羈旅獨難眠。《夜寒》
夏月掛夜空,海底章魚陶罐中,半宿無常夢。《夏月》
(註:明石盛產章魚,章魚喜歡鑽入海底巖洞中。當地人白天把拴了繩的陶罐沉到海底,等夜裡章魚誤認為是巖洞鑽進去,第二天清晨把陶罐拉上來。——轉引自《日本俳句三百句賞析》王吉祥 編著 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
在這幾首詩中,芭蕉以「孤寂、悲涼、幽深」來造景造境。古池中的悠遠靜謐,夏月中的遼遠開闊,荒野中的悽婉滄桑,無一不透露著生命的遼闊與蒼茫。沁入巖石中的蟬聲、鑽入陶罐中的章魚、從天而落的病雁、徘徊在荒野的魂夢……芭蕉時常以柔弱哀憐的藝術形象,讓讀者由「物」及「人」,由「人」推「己」,仿佛自己就是那隻飲盡寒露叫聲悽切的寒蟬,或是那條被命運捉弄而成為人們盤中餐的章魚,是不堪旅途勞頓而離開雁群不知所終的病雁,或是生命走到盡頭依舊執著於參悟的旅人……如此造景寫物,極具藝術感染力。
尤其是在《夏月》中,以白描手法勾畫一幅橫跨海天的空靈而沉寂的景象:皎潔的夏月、浩渺的夜空、幽藍的海底、對未來充滿未知而沉入夢鄉的章魚、暗藏玄機的陶罐,此寥寥三行字卻濃縮了大千世界的萬般奧妙,以剎那見永恆。同時,詩人用章魚象徵人,陶罐就是那主宰人的命運之神,「無常夢」「半宿」,指人的短暫的一生,構思奇巧,是對日本文學「物哀」理念的巧妙運用。那麼,為什麼是「半宿」而不是「一宿」?因為短暫,短暫的連夢都來不及做完!這短暫的棲居,不僅是章魚的一生,也是人的一生——可憐可嘆的苦短一生!
在這樣的無我之境中感嘆生命的無常,充滿了哲學意蘊和宿命色彩。貌似物我兩忘,實則感慨萬千!既然生命無常,豈能虛度光陰,芭蕉一生無論是文學創作還是修行悟道,從未間斷,也取得了輝煌的成就:《荒野紀行》《鹿島紀行》《幻住庵記》《深處的小路》《俳諧七步集》《奧洲小道》(又譯作《奧之細道》)等奠定了他在日本文壇的地位。他在人生最後十年,常常跋涉於山水之間,在大自然中尋找人生真諦。《奧州小道》這部散文集就是記錄了芭蕉與弟子河合曾良在1689年從江戶出發,遊歷於山川海濱、鄉村僻野之間的見聞。芭蕉曾在書中寫道:「古人畢生漂遊,逝於途次者屢見不鮮。吾不知自何日始,心中如被風捲動的流雲,漫遊之志難以遏止。」至此,芭蕉已經超脫了生死與無常,在旅途中把生命與大自然融為一體,渴望在四季輪迴中尋找永恒生命的意義。
那麼,何為永恆?生命是否可以永恆?無常與永恆,是一對經典的哲學矛盾,它就像硬幣的兩面,有你才有我,有我才有你。芭蕉心裡自然是很清楚的:無常包含著「有限」與「偶然」,人在有限的生命歷程中充滿了各種偶然,但卻有一點是必然的——那就是死亡,死亡即是永恆的消失。俄國作家屠格涅夫在小說《前夜》最後一章寫道:「死神猶如一位漁夫,他把魚兒打在自己的網裡,卻暫時讓它留在水中:魚兒還在遊翔,但已經套在網中,漁夫終將把它拖起——在他高興的時候。」
1694年,人在旅途的松尾芭蕉病倒了,想到自己年邁體弱,不知還能否繼續探尋生命的真義,於是寫下《荒野》:「旅中病欲絕,魂夢依然不停歇,徘徊在荒野。」詩中透露出因為「病欲絕」而即將告別短暫人世的無奈,但想到即使肉身腐沒,「魂夢」依然可以不停歇地徘徊在荒野,繼續未完的修行……
五天後,命運的漁夫收網。一代徘聖松尾芭蕉,在旅途中結束了自己清貧孤寂卻又恬淡高雅的一生,化作一尾魚,放下所有塵思俗慮,隨漁夫逍遙去也。
從海底章魚的悲涼之美,到魂夢徘徊荒野的悲愴之美,芭蕉的詩,打動讀者的,是短暫生命卻渴望永恆的那份執著。不經意間,把人不能永恆卻不斷追尋永恆的無奈刻畫得入木三分。那麼,窮盡一生,芭蕉是否找到了生命永恆的真諦呢?
曾經有人說,人的一生要經歷三次死亡:第一次是斷氣時,即生物學上的死亡;第二次是舉辦葬禮時,親友來參加他的葬禮,是社會上的死亡;第三次是最後一個記得他的人也死去了,才是真正的死亡。由此看來,松尾芭蕉並未真正死亡,也永遠不會死亡。因為他的文學成就和不朽的精神世界,使他永遠活在每一個讀者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