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當年在湖南汨羅屈子祠,聽講解人員唱《離騷》,以及描述屈原(公元前340年-公元前278年)流放後鬱鬱寡歡,目睹民眾多艱,最終葬身奔流的汨羅江,一向冷淡的自己竟也有些鼻子發酸。夜裡,置身汨羅江邊,只有黑暗與江水聲,一兩千年前,這條河先後收留了屈原與杜甫苦難的靈魂。言之苦難,只是因為他們活著,並非只為了自己一日三餐,而有著對無數民眾疾苦的關切。
屈原是偉大的詩人,也是楚國重要的政治家,早年受楚懷王信任,任左徒、三閭大夫,兼管內政外交大事,約相當於當今美國國務卿一職。他試圖通過政/治權力(改革)為蒼生謀幸福,然而,在缺乏權/力制衡的專制之下,政/治並不具有相對的穩定性,經常受制於皇帝的意旨與心情而變幻莫測。以他的思想與情懷,或許不至於貪戀這個職位,不至於僅僅因為被流放掉官,而失魂落魄,終身躍入江河為魚蝦添食。
戰國時代,七國連年混戰,相互殺伐,百姓蒙受災難,民不聊生。在賈誼的《吊屈原賦》(「嗚呼哀哉,逢時不祥!鸞鳳伏竄兮,鴟梟翱翔。闒茸尊顯兮,讒諛得志。賢聖逆曳兮,方正倒植。世謂隨、夷為溷兮,謂蹠、為廉。莫邪為鈍兮,鉛刀為銛。斡棄周鼎,寶康瓢兮。騰駕罷牛,驂蹇驢兮。驥垂兩耳,服鹽車兮。章甫薦履,漸不可久兮。嗟苦先生,獨離此咎兮!」)中,
屈原所處的現實一切都是顛倒的:貓頭鷹在天上飛翔,鸞鳳卻深藏起來;小人得志尊顯,聖賢卻不得其用;正直廉潔的人受到誣衊,強橫殘暴的人卻得到稱譽;寶劍被貶為鈍口,鉛刀卻被說成鋒利;國之重寶周鼎被拋棄,空瓦罐被當成寶物;疲牛跛驢驂駕著馬車,千裡馬卻拉著沉重的鹽車;帽子本應戴在頭上,卻被墊在腳下,被汗水溼透。
屈原一生歷經兩次流放。從民間到廟堂高位,對政/治的黑暗顛倒,貪婪嫉妒,結黨營私,苟且偷安,背法妄為,體會應尤深,因為有機會從內部體察這種黑暗的實質。從廟堂再到民間,民眾的疾苦,他應該更有感觸。
在《離騷》中,屈原抒發了自己的困苦與憂思。路漫漫,一人孤行,「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然而,世道混濁善惡賢壞不分,朝廷裹挾民眾陷入「路幽昧以險隘」的岌岌可危境地。「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理想難願,無人理解,心生放逐之意,「寧溘死以流亡兮,餘不忍為此態也。」「時繽紛其變易兮,又何可以淹留?」(時世紛亂而變化無常啊,我怎麼可以在這裡久留。)「亂曰:已矣哉!」(尾聲:「算了吧!)「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追求理想的歷程戛然而止。同流合汙,不同流合汙,同流而不合汙,是筆者年輕時歸納的三種人生態度,大多數人都不自覺地成為第一種,極少的理想者堅守著第二種,渴望抵達的第三種,表面上看似乎一樣,但內心堅守著自我的理想或追求,所謂適應環境與堅持自我的兼顧。其實,這是異常艱難的,個人畢竟有限,現實越是黑暗,越是稀罕。如果黑暗足夠強大,光或許就會熄滅,如同黑洞會吞噬一切。
末日蒼茫,正直與高尚反成罪過。屈原在極度苦悶、完全絕望的心情下,於農曆五月五日投汨羅江自盡(「寧赴湘流,葬於江魚之腹中。」《漁父》,下同)。在專制國度,有強烈家國情懷的正義之士,其必然命運,就是被放逐(「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與死亡——或自盡,或死於非命,或為自我放逐,淪為世外的漁父,當一個(曾經的)理想者不再關注民間疾苦,逍遙過日,事實上已經死亡。
或許曾經抱著救濟眾生的雄志,在學而優則仕的傳統中,擠身高層。或許在盡力過後,看透了專/制政治的實質,楚國——那時並沒有國家概念,引用而已——並非民眾的國度,而只是流氓的朝廷。而秦的強大與入侵,更不能帶來民眾的幸福,因為那是更為殘暴的強盜。在當時的政治格局中,無論哪一國(統治),註定處處是黑暗與混亂,沒有光明與出路。由此明了個體的無力,又無法成為置身世外的漁父,最終葬身魚腹,或許乃是必然。
2
國家是近代才建構的事物,屈原與杜甫的年代,大概只有朝廷。「學而優則仕」是數千年來廣大讀書人的追求。但在缺乏民煮製度保障下,大多數從政者都難免淪為專制的幫兇,不管有意抑或無意。
人之有限,方顯制度之必要。朝廷的存在從來就不是為了民眾的利益,原因很簡單,君臣之權力從來不是民眾所賦予,而只是所謂天子假借「天命」所賜予——諸多讀書人為這個普遍民眾皆無法可見的政/治原則而廢寢忘食、嘔心瀝血,他們或耽於虛妄的明君情結,或沉迷於今生的沽名釣譽——,這是一個完全封閉循環的自圓其說或妖言惑眾。
現代意義上,民眾是公共權/力的基礎,政/府只是民眾的僕人,它的權/力是民眾所賦予的。國家的內核是民眾,而非政/府。政/府存在的必要性是通過對公民權利的保障和保護而得以證明的。
因而,公民權利是本位,而非國家或政/府權力。政/府、國家、民眾,三者的位階是漸次提升的。所謂「以人為本」,其實就是以民眾的意願為本,民是目的,民是尺度。屈原和杜甫或許沒有這樣的認識,但關注民眾疾苦的內核應該一脈相承。
或許,屈原並非死於所謂愛國,那是後人無聊或無知的強說。「中國」之前,傳統人們的世界觀或追求是天下太平,百姓安康,根本沒有國家和亡國概念,或言只有朝廷與「政/權」更替。天下實質是黎民百姓,只有天下蒼生,才是實在的,胸懷天下,是悲憫眾生。假定存在所謂愛國,再假定其天然正當,那麼,愛國應該是為了愛此國的人民。愛人不僅是愛國的前提,更是愛國的目的。無人,國即廢墟。
所謂「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或許是比當下更為先進高端的理念。只有當一個國家實現了主權在民,天下與國家或許才能大概合而為一,因為這時的國家是保障人民生存、權利和自由的存在。這時,愛國才具有愛天下的意義和其正當性。
相比虛空的所謂愛國,真正可能的是愛人,這苦難土地的芸芸眾生。一個對民眾同胞有「無緣大慈,同體大悲」的人,不會因為一時的落寞或被放逐而心灰意冷,甚至決然離世,更會忍辱負重,為了民眾的利益,在苟活中潛藏自身的抗爭力量。
真正值得的犧牲(自殺),只有兩種情形:一是活在專制或敵人的「槍口」下,基本喪失獨立人格或人之為人的尊嚴,沒有自由空間,無法再為民眾爭取權益;一是自己的死亡能夠換來民眾的希望或自由。
屈原之死,或許能夠歸於第一種。我們無法得知當年的被放逐者,其具體的日常狀態,是否有如此苟活的空間,也就喪失了隨意評點的資格。佛經有言:「人在世間,愛欲之中,獨生獨死,獨去獨來,當行至趣,苦樂之地,身自當之,無有代者。」
他的跳江行為,或許難以稱道,但絕非可輕鬆決擇。於這樣一種生存的困頓中,就像傳說中的浴血鳳凰,如夢如幻。無論屈原還是杜甫,都是胸懷大志之理想者,上下求索奔走,懷才不遇(在專制黑暗國度,這是註定的。——注),歷盡滄桑,身心俱憊,依然心系蒼生,心懷慈悲。如果置身他們當時的黑暗現實,我們會怎樣?
3
偉大的心靈沒有政/治學意義的國家歸宿,只有心靈上的祖國——實質是故鄉——。祖國並非就一定是現實中某個國家,而是一切可以安頓生命的存在,或具體或抽象,比如信仰,愛,真理,正義,思想,文字,人類命運共同體,故鄉,童年。現實中,沒有一個國家值得你為之而死,除了內心的祖國或言歸宿。
為愛,為信仰,為真理,為藝術等而獻身,世間正常的事。為國獻身,往往是謊言。沒有人有資格對你說為國而死,如果有人這麼說,並且說這是偉大的,那他一定是獨/裁者和騙子,這是他的國,他要你為他而死。
屈原應該,或主要是死於愛:對天下百姓,而非朝廷(君主)或國。對於理想者,或許他們並非那麼純粹,或許多多少少都(曾)有著對功名、仕途的某些執著,但我們並沒資格評點甚至嘲笑。因為,假如他們願意放棄內心的理想或捨棄為「人」,所謂隨波逐流,至少會過上更好的生活。
進一步,國家是建構,祖國是虛構,人只需心靈的故鄉。這個觀念,或許屈原並不懂得。(節選,啞河微信:wjbey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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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閱讀:
國家是建構,祖國是虛構,人只需心靈的故鄉
想起杜甫,自京赴川詠懷一千八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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