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這些瓜娃子, 別給我瞎球搞, 排隊! 吃麵的通通排好隊!
安靜!娃兒特不懂規矩,吵得我頭髮疼,別吵,通通站好!
我手裡緊緊捏著兩塊錢,那可是哀求母親好久才給我的。大氣不敢吭一聲,加入小朋友歪七扭八的隊伍中。那老兵身形胖胖的,不管春夏秋冬永遠只穿件「吊嘎啊」(閩南語:背心),肩膀上隨意搭著條油膩膩的毛巾,在簡陋的廚房裡,利索地忙碌著。
「娃子,吃啥?」那老兵粗聲地問。
「牛肉湯麵。」
老兵下面舀湯,把燙死人的面碗交到我手上。「給,去。」
對臺灣戰後出生的四五年級生(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生人)來說,記憶中總有位外省老伯伯,就住在附近街坊,嗓門大,不耐煩,一口鄉音好難懂,乍看之下是令人怕得要命的狠角色,但相處過後就會覺得外省伯伯和藹得不得了。他們幾乎有共通的特色,山東來的賣饅頭,四川來的賣牛肉麵。這位四川伯伯的面,佔據了我大半放學時間,也是我記憶中難忘的童年滋味。
川伯伯的小麵館,就開在當時高雄「鳳山國小」旁。一到下午四點放學時間,店裡總是擠滿像我這樣的小毛頭。他賣面如治軍,一邊大聲吆喝罵人,一邊煮麵。
如果不遵守規則,別說吃不到面,被趕出門都有可能。川伯伯有一套賣面規矩,顧客到廚房口排隊點餐,自己把面端回座位上吃。吃完後,幫川伯伯把空碗拿回水槽放好,然後「自助式」把錢投入鐵筒子。因為店內人手就只有川伯伯一個人,他只管廚房,不招呼,不跑堂。你如果覺得這樣很沒禮貌,對不起,請您老別處用餐去。
那碗面可真是不同凡響。川伯伯每天早上到菜市場買溫體黃牛肉紅燒,湯頭香噴噴,吃完後嘴唇上還會凝結白白的油花,味道極香。有回我喝完最後一口湯,卻捨不得放下碗,邊走回水槽邊以頭就碗舔碗底,被川伯伯發現,硬是討來一頓好罵。
幾個打烊後的夜裡,我經過川伯伯的店,總看見他坐在店門口,雙眼微閉,口裡哼著我聽不懂的歌謠。那時我已經懂事了,我知道川伯伯也是失根的浮萍,是父母親手裡斷線的風箏。
1937 年日本侵華,四川並非主要戰場,不過,愛國不落人後的四川青年組成「川軍團」出川抗日。「川軍團」驍勇不怕死,淞滬會戰和臺兒莊戰役都有著「川軍團」的鮮血。川伯伯十幾歲郎當少年郎,就加入川軍團。一路上保國殺敵,就是要留著命回鄉見爹媽。想不到抗日戰爭結束,國共內戰又起。
後來川伯伯跟著蔣介石政權撤退來臺,爹娘家人,一水相隔,卻遠在天涯。那邊後來由於蔣介石改變政策,軍隊裡不用養那麼多人了。1953 年,川伯伯拿著微薄的退休俸,開起小麵館。紅燒牛肉是當年姥姥常常煮給他吃的,川伯伯卸下步槍,改持鍋瓢,重新憶起家鄉那個味道。他終日站在大鐵鍋前煮麵,這碗是姥姥的味兒,這碗是家鄉景色,這碗是兒時的玩伴兒……一碗碗都是鄉愁。
川伯伯終身未娶,也沒有子嗣。學校裡有個毛孩子常常去店裡幫忙,在川伯伯腳邊跟進跟出打雜,川伯伯非常疼愛他,就收他為義子。滷牛肉的絕活,全傳給了那孩子,他就是現在高雄鳳山相當有名的「四川麵店」的老闆。只要回高雄,我一定會專程到麵店,重新找回童年的好滋味。雖然味道一樣好,但為了符合現代人健康的飲食標準,沒有了那層香死人的白色牛油,那可是開啟我童年記憶的味覺之鑰啊。
「川味牛肉麵」絕對是臺灣的原創,至於第一碗是誰煮出來的,已經不可考。不過,一般認為,牛肉麵發源自高雄岡山眷村,是1949 年來臺的外省老兵對家鄉的一種思念。當時在臺北市也有一群外省籍人士,聚集在臺北火車站附近。他們有些是沒有單位可以依靠的,有些是未歸隊軍人。在那個百廢待舉的動蕩年代,能做的營生也是小吃,如牛肉麵、打滷面、餃子等麵食,都是在上個世紀50年代大量興起的,從而成為臺灣飲食文化的一部分。
上個世紀70 年代我考上臺灣大學,負笈北上,父母親給我的生活費有限,想多買些書或是奢侈點看場電影,只能從飲食中剋扣節省下來。像我這樣的窮學生最愛去的地方,就是師大路的「海碗牛肉麵」。
那時候的「海碗」有大、中、小三個尺寸,相差一塊錢而已。小碗一團面,中碗兩團,大碗足足三團面,那碗之大,就像個小臉盆。男大學生體力旺盛,這頓吃完不到兩個小時又餓了,當然是大碗解餓頂飽。我去用餐的時間點有二:一是中午,省了晚餐;二是餓到過了晚餐時間,叫碗大碗牛肉麵,連夜宵一併解決,有時候撐到連早餐都省了。如果說鳳山「四川麵館」代表我的童年,那麼「海碗牛肉麵」就是我的青春歲月了。
幾十年光陰過去,牛肉麵已經從「奢侈品」變成街頭巷尾普通美食。從一碗五塊錢,漲到現在平均價格一百五十元臺幣上下。肉呢?則從土產現宰黃牛肉,變成澳洲進口冷凍牛肉。老兵凋零,後代子孫就算接棒,也熬不出當年那湯頭,滷不出記憶中那鮮香辣的好滋味了。
文 | 邱毅
摘自《臺灣百年好味道》
原標題《一碗臺灣牛肉麵,煮的是眷村老兵的鄉愁》
來源:十點讀書
編輯:劉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