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有句古話:「湖廣熟,天下足」,明清時期位於長江中下遊流域的兩湖地區,稻粱豐庶,魚米充盈,每遇豐年則足以供應面積超過該地區數十倍的全國疆域國民口糧,有此地利,皆拜舒緩豐沛的長江所賜。由此可見,一條大河衝積出的可耕種流域是孕育文明、供養生息的重要來源,也是一個以農耕為支柱產業的國家經濟命脈所在。
那麼,如果有這樣一個國家,全部國土面積的97%都位於水量極其豐富的長河流域,處處皆是可耕種的衝積沃野,常年溫暖溼熱,各種作物隨意撒種即可恣意瘋長,野生的瓜果菜蔬、珍禽異獸不計其數,而這不僅僅是像中國兩湖流域這樣的狹小區域,而是五倍於此,面積達到230萬平方公裡的廣大土地,這樣的國家應該是何等的富裕與殷實?
這片土地的富饒還不僅在於地面的河流與沃野。膏腴的土地之下,埋藏著令人瞠目結舌的礦藏。銅、鎳、鉻、鋅這類常見金屬不提,恐怕很少有人知道全世界四分之三的鑽石都在這片土地之下。若說鑽石只是奢侈品,經濟與軍事價值可以忽略;那麼美國二戰期間之所以能夠速勝日本結束戰爭,所依賴的核武器全部原料鈾都來自於這裡的礦藏。擁有這樣土地的國家,又應該是何等的發達與強大?
答案當然是完全出乎意料的,這個蒙受了上天無限的恩賜的國度,卻同時也背負了超過一個世紀的詛咒,墮入了匪夷所思的悲慘境地。2018年, 剛果(金)的GDP只有區區412億美元,這個數字和北京市大興區的GDP大致相當。
《丁丁在剛果》創作出版於1930年,那時的剛果已經在比利時的殖民下度過了45年,那時的剛果恐怕和此前的上千年相比,除卻多了許多白人狩獵者,一切都沒有什麼不同。此後的85年直到今天,也只是白人變少了,有一些黃種人陸續到來,而當地黑人的生活依然如故,甚至更加貧窮。
這130年來,掌握主流話語權的世界,從歐美到亞太,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科技發展一日千裡,經濟體量急劇膨脹,物質生活質量極大提升,而剛果,這片非洲大陸最大的綠洲,最富庶的寶藏,卻如同被上帝的遙控器按下了暫停鍵,深陷於貧困蠻荒的泥淖無法自拔。在重溫丁丁快樂的狩獵之旅中,我依稀找到了問題的答案。
剛果河在東西方向貫穿剛果全境,剛果河所衝積出的富蘊萬物的土地讓剛果的所有原住黑人居民不但三餐無憂,而且無需耕作。僅以採集、狩獵甚至是等待都能夠滿足口腹之慾,對於原始人類部族而言,這種天然的物質豐富事實上極大地阻礙了文明的發展,人們不需要為生存而付出辛勞,也不需要為爭奪資源而衍生出社會組織、文化形態與工具技術。
純天然的原生態,讓所有人都安然快樂地享受著生活,無需憂患,無需恐懼,也無需憧憬更好的未來--事實上在他們看來,也沒有更好的未來存在。
其他人種常常會指責黑人的懶惰、笨拙與粗俗,而至少在剛果,這些特質本就是自然環境所造就的,也是與自然環境相適應的。
與剛果河幾乎平行的赤道也貫穿剛果全境,這條看不見的線為這裡帶來了充沛的陽光、豐富的降水、常年溫暖的氣候,也為這裡帶來了無數看不見的致命威脅:愛滋病、伊波拉、瘧疾、瘟疫,讓這個人口繁盛的國度在病毒的肆虐下屈服於對物產的獲取。
剛果幾乎唯一的金氏世界紀錄,是男性生殖器的平均長度,18釐米的數據恰恰與中國網絡上所流行的「期望值」相當,這顯示了當地居民強大的生育能力,也潛伏著與生殖相關的大規模病毒的定時炸彈。
剛果的新生嬰兒有14%的夭折可能,這遠遠高於世界其他任何地區。但剛果人似乎也並沒有為這種血統基因繁衍的狀況改善作出更多的努力,只是通過緩慢的自然基因進化去適應與抵禦病毒的攻擊。但是當地人有這樣的演進與適應能力,這樣的潛在危險則使外來的殖民者望而卻步。
因此,剛果的黑人百年來承受著貧窮,但也適應著貧窮。也正基於此,無論是殖民地時期的宗主國,還是「全球化」時代的大國經濟產業布局,都把這裡看作潛在的戰略資源所在,但不願輕易嘗試大規模的建設投入,他們不願意放棄這個天然的寶庫,但也不願意承受拂去寶庫表面致命的蒙塵的風險。
一個世紀以來,非洲那些原本貧瘠而艱苦的地區,無論是北部的埃及、西部的奈及利亞,還是南部的南非,都已經在當地居民的努力與外來殖民者的投入與扶持之下走上了現代化的軌道,只有剛果這樣的豐饒區域,成了戰略性的儲備地帶,也成了列強一直在觀望與覬覦,但不肯涉險去扶持與幫助的地帶。
從這個意義上,大國們樂於看到剛果的貧窮、戰亂與困苦,一顆明珠最理想的保存方法,莫過於在錦匣周圍環繞著致命的毒物。
當然,這種狀況並不會是長久的。
作別剛果,丁丁此後沒有再來過祖國比利時的這片殖民地,他和米盧的行程已經指向了另一片更加遙遠的大陸,而那裡,和剛果處在兩個極端:相比剛果的貧窮卻淳樸,顛沛卻安全,那個地方富裕卻虛偽,平坦卻危險。稍事整頓,向著那裡出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