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總有難忘的東西,一晃快四十年了,去「三線」的那段歲月仍然歷歷在目。
一九七三年,我高中畢業後參加了湘黔枝柳鐵路建設。四月五日是我們從株洲出發的日子,才跨出家門一步,父親就放下擔子,一聲不吭地扭頭轉了回去,我的同學朱湘接過擔子告訴我「你爸爸流眼淚了」,我的心怦然一動,第一次體會到平日沒有多少話的父親的一腔深情。站臺上鑼鼓喧天人群攢動,當我們乘坐的專列轟隆一聲起動時,車上車下難捨分離的親朋們剎那間一片哭聲。列車風馳電掣,載著我們對新生活的憧憬駛向前方,腮邊的淚水才幹,車廂內啡啦一聲又響起了歡笑聲,戰友們先後從包袋裡拿出「三月三」的雞蛋和零食,邊吃邊談笑起來,那份初出家門的開心,那份單純,至今記憶猶新。
當時毛澤東主席非常關心「三線」建設,他曾經說過,沒有路騎毛驢去,錢不夠把我的工資拿出來。我們為能夠參加「三線」建設而感到榮幸。我和同班的二十個同學被分配在九二零一九工程指揮部六連,駐地就是現在的懷化鐵路醫院。我們沒有騎毛驢去,因為老兵已經把還沒有交付國家使用的鐵路修到了懷化。我們到達連隊時已經不是天當房、地當床、先手洗臉在壩邊、住工棚睡地鋪的場合,而是住進了剛建好的懷化鐵路醫院職工宿舍內,雖然條件比先前的老兵強多了,但在備戰備荒時期,我們睡的是架子床,半夜多次發生戰友連被子一起從上鋪滾到地上的事情,一天深夜,我被「嘭咚」一聲驚醒,原來是我們班的周燦景和著被子從上鋪滾到了地上,她居然還不知道是什麼事,我想她可能是太累了,以為自己在做夢。剛去時我們吃的是紅薯絲煮飯,一個月能吃上兩次肉就算不錯了。當時我們每人每月只有六元錢,要想添置點東西大家就「打會」,幾個人這個月每人拿出三元錢給一個人用,下個月又集中起來給另一個人用,也很少吃零食,有時口裡沒有味,還跑到縣城藥店去買桂籽吃,吃得口裡又香又辣。
我們連隊的任務是修建懷化鐵路醫院。我們連隊有二百多人,一半是農村兵,一半是學生兵。農村兵大都有技術活,如木匠、泥匠、油漆匠蔑匠、燒窯匠等。學生兵大多是搬磚和做副工。我們連隊有兩個女子排,一排是搬磚,每逢深更半夜颳風下雨,就可以聽到一排那邊急匆匆跑出去蓋磚的喧鬧聲,有時還聽到她們因為磚坯被風雨颳倒而傷心的哭聲。
我被分在二排當副工,因為剛到,對泥工師傅們的方言不熟悉,有一次一位泥工師傅要我找些破磚,我心裡納悶要破磚做什麼?但還是趕緊撿了一擔破磚擔去,他一看眉頭一皺,說「我要你找些薄磚來你怎麼弄些破磚來」我才恍然大悟,原來他說的「薄」和「破」發的是一個音,我白忙活了不說還把肚子都笑痛了。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我就能很好地配合師傅做事了,知道什麼時候用純水泥灰,什麼時候用石灰摻水泥的灰,砌到什麼地方多利用半截磚,什麼時候要些薄磚。當時的施工工地上經常是一片熱火朝天的情景,宣傳員賀銀良舉著大喇叭播送好人好事,挖土的揮舞著鋤頭汗流夾背,擔土的排成隊一遛遛的過去,空擔子的隊伍又一遛遛的回來,打釺的甩著八磅大錘,掌釺的緊握釺頭砸得巖石火花四濺,打夯的四面八方扯著繩子吆喝著號子,有的人還把旁邊的男女編成一些順口溜段子唱,如領頭的人喊:前面來了一個姑娘呀!其他人就一起喊「啃嘿」 !領頭的人又喊「身材好瓣子長呀! 」其他人又一齊喊: "啃嘿」 !被編的人羞答答的,惹得大家臉上笑開了花,真是越幹越有勁。我們這些從城市學校出來的人,剛到三線時真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
記得第一天挑磚,我把每個鏡箕裡放了六口磚,一口磚有五斤左右,三裡地左右的距離,我搖搖晃晃挑了不到一裡路,肩膀就痛得受不了,換肩頻率越來越高,無奈只得卸磚,等到目的地,十二口磚我只剩下了四口。看看和我一起來的戰友也差不多,晚上大家脫掉衣服一看肩上都是紫紅一片,有的人肩上還磨破了皮。可老兵們卻說沒關係,鍛鍊鍛鍊就好了。的確,後來我挑擔子大有長進,一擔三十塊磚,我踩著竹板腳手架,可以毫不費勁地衝上四層樓,在支援鋪懷化車站前坪挑片石時,我挑斷了兩根扁擔。
我們分指有十個連隊,分布在不同的地方施工。每個連隊都配有一名衛生員。我們連隊的衛生員叫徐京娥,她有一米六的個子,白白的皮膚,一雙丹鳳眼,經常穿著一雙白網鞋,顯得乾淨清爽,不象一個從農村出來的女孩。不論是夏日炎炎還是寒風呼嘯,經常可以看到她背著藥箱在工地上轉,工地上磚頭砸傷戰友的手腳,水泥石灰咬傷戰友們皮膚的事常有發生,這個人手被劃破了,她就急忙為其擦上碘酒或紫藥水;那個人腳被砸傷了,她就趕快遞上一片傷溼膏;發現有中暑症狀的,她又趕快送上一瓶仁丹或藿香正氣水。
微雨池塘見,好風襟袖知。徐京娥是個不愛張揚的人,總是默默地努力幹好自己的工作。有一次,徐京娥查房時發現一個從施工樓上摔下來摔斷了腿的男兵,躺在床上眼睛紅紅的,她馬上猜到了他的心事,一個十八九歲的男孩摔斷了腿,遠離父母,處在異地他鄉,沒有親人在身邊照顧,生活起居很不方便,他肯定是有難處,徐京娥就走上前對他說;我們都是兄弟姐妹,有什麼需要你儘管開口。說得男兵眉頭一展靦腆地笑了,打那以後,徐京娥就經常主動為他餵水、餵藥、餵飯,幫他洗臉洗腳,為他換繃帶上夾板,細心地照顧他,男兵有些不好意思,她就說「你受了傷,我有責任照顧你,用不著難為情」 ,男兵感動得眼睛含著熱淚。
一九七四年初,我們連隊在蘇鐵堅指導員和連長李秉泉的帶領下,以及全連戰友的鄧苦奮戰,圓滿地完成了門診部、住院部等設施工程,連隊大部分戰友都回株洲過春節去了,我和少部分留守人員作為先頭部隊轉戰到了靖縣。我們住進了當地一部分老鄉的家中,等戰友們探親回來,我和兩個女子排五十多名女戰友就住在武建民家,這是一個大戶人家,兄弟妯娌祖孫都住在一起,四合院式的房子,我們睡在湘西常見的那種吊腳樓閣樓上的木地板上,地鋪一字鋪開成二行,只在當頭留下一尺多寬過身的地方,晚上點的是煤油燈,睡覺一不小心就鑽進了別人的被子。在這麼擁擠的地方,我見識了一次特殊的外科手術。
一天,我下樓時在黑暗中不小心踩到了一隻二三兩重的小雞,肚子都被踩開了,我正在想怎麼賠呢,戰友成林看見了她要我拿來針線,然後,要我把小雞抱在手上,她用針線把小雞的肚皮十一針的縫起來,這種外科手術讓我看得目瞪口呆,恰巧房東小武的伯媽過來了,我以為會挨罵,但伯媽看了一下輕聲對我們說「到灶屋去,弄點豬油擦在縫過的傷口上吧」 。我們照著做了,然後把小雞放在地上,小雞居然沒有死,而且長大了,只是走路一瘸一瘸的。我驚奇小雞的頑強生命力,更感覺小武的家人真的很善良。
這次我們連隊的任務是蓋靖縣火車站。據說解放前,靖縣曾鬧過一次瘟疫,死了很多人,我們施工的地方就是一座墳山。遷移墳墓時,我們看到了很多白骨,夜晚也經常能夠看到磷火飄蕩,晚上膽小的女同胞去廁所都要邀上三四個人同行。那時施工用的扁擔、撮箕、跳板都是連隊自己做,寒冬臘月,凌晨六點多,女伴們都還沉浸在夢境中,我一個人起床和男同胞們一起步行到河邊拖竹竿,上身穿著棉襖,下身的夾褲卷到大腿上,赤腳下河。有一天早上大雪紛飛,河水格外刺骨,我們照樣下水幹,一直忙了近十天才把竹杆運完,當時手背腫得像小饅頭,手上布滿了紫紅紫紅的凍瘡,又痛又癢。
到靖縣後不久,我被分指揮部任命為分管後勤的副連長。因為我們連隊是在戶外施工,到了夏天,防暑降溫是項重要的工作。為了節約開支,我和徐京娥等人就到工地附近的山坡上、田野邊採草藥。開始我們不認識草藥,徐京娥就先採到樣品教我們如何識別,從而我們認識了海青沙、淡竹葉、金銀花、水燈算、魚腥草、車前草、夏枯草 ,我們常頂著近四十攝氏度的烈日,臉被曬得紅通通的,手腳被小蟲叮得痒痒的,但總要採到撮箕裝滿才返回營地,然後將其洗乾淨曬乾,燒水的戰友成林將其放在水中燒開,再一擔擔的送到工地上,大家馬上湧上來,用竹簡做的勺子你一杯他一杯的喝起來,在那種汗流背的悶熱高溫下,喝下這種涼茶,讓人心裡頓時覺得格外清涼,戰友們喝了這些茶,清熱、解毒、消炎、利尿,防止和減少了中暑事件的發生,保證了施工的正常進度。
那時許多治外傷的中草藥也是衛生員們背著鋤頭帶上乾糧去深山老林中採回來的,比如毛薑、黨參、七葉一支花、石晶菇等。有一次,徐京娥有急事,匆忙回株州了,連隊把藥箱交給我管理,由於她走得急,沒有交待我怎麼用。遇到外傷用傷溼膏,擦碘酒塗紫藥水這些事都好辦,可感冒發燒怎麼辦呢?
俗話說「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 ,我也感冒發燒過,心裡還是有點數。當戰友們生病找我要藥時,我便像模像樣的配好藥,在袋子上寫下:一日三次,一次兩片。我聽到有個戰友拿了藥後自言自語道: 「她怎麼也會看病呢? 」我心裡竊笑,吃吧,死不了的。
為了節約開支,我還曾和幾個戰友一起登上靖縣的飛山摘竹枝回連隊做掃帚。為了改善生活,連隊開展了大種大養工作,因此,我常去食堂、菜地、豬圈查看。有一次在菜地挖土,我把旁邊挖好的土塊敲開鋤碎後,轉過身再敲自己剛才站的這塊土,猛然發現士下盤著一條二尺來長的大花蛇,頓時嚇得一叫,趕緊跑開,等於剛才我就踩在它的上面,真險啊!聽到聲音,司務長舉著鋤頭跑過來就一鋤砸下去,將蛇打死了。再一看,司務長說「是條菜花蛇沒有毒的」。一次,有一位戰友將另一位戰友的綽號「杏冬瓜」刻在了瓜棚下一個小冬瓜上,隔了一段時間,我再去瓜棚時,驚奇地發現「杏冬瓜」三個字和冬瓜一起長大了,此情此景使我聯想到,事物並非是一成不變的,它可以隨著環境的變化而變化,人生何嘗不是如此呢,社會是最大的課堂,有許多書本上學不到的知識。在「三線」的那段歲月,從懵懂幼稚逐漸走向成熟,是閱歷伴隨著我懂事了許多。
在靖縣,我看到過出嫁的姑娘先天晚上哭嫁,邊哭邊唱父母的養育之恩,數念兄弟姐妹的手足情深。也看到過一跪一拜的出殯儀式。靖縣的女人們非常會做蜜錢,幾乎家家都有做蜜錢的小刀,山楂、楊梅、冬瓜、柚子等經她們的手做出來,酸甜可口,讓人垂涎欲滴。我們連隊郭會計的房東趙大媽知道我媽喜歡吃我帶回去的蜜錢後對我說: "你媽喜歡吃,我幫你做」。我將我媽託人帶來的五斤白糖交給了趙大媽,白天我們出工去了,趙大媽就把自己家種的還沒長瓣的柚子摘下來,切成片,雕成各種花鳥蟲魚草形狀,看火候蒸到半成熟,再端到院子裡淋上糖汁,頂著炎炎烈日,花上幾天時間反覆淋糖翻曬,做好後包好交給我,我把它鎖在箱子裡,到過年的時候才帶回家。
苦中有甜,忙中有閒。我們的集體生活並不乏高興快樂的時候。分指揮部經常組織我們看露天電影,駐地遠的連隊也乘車趕來,開映前各連隊之間互相對歌, 「一、二、三、四、五我們等得好辛苦!", 「一、二、三、四、五、六、七我們等得好著急」的吆喝聲此起彼伏,特別熱鬧。在不化的那段日子,我們寢室的戰友都喜歡要我講故事。但常常是我的故事成了勞累了一天的戰友們進入夢鄉的催眠曲,故事的結尾成了第二天晚上的續集。我和成林、胡蔚白、謝德菊、譚美湘、賀銀良經常玩在一起,誰家搭來了好吃的就大家一起分享,誰收工回來得晚,其他人就幫忙從食堂把飯打回來,並幫忙留下洗臉洗腳的熱水。在靖縣,謝德菊和譚美湘在食當炊事員,賀銀良後來改為餵豬,胡蔚白當副工,成林負責燒開水,我和成林喜歡唱歌,身材苗條的胡蔚白喜歡跳舞,謝德菊彈月琴,我們經常在寢室裡自娛自樂。那時,我們連隊的年輕人已大多是十八九歲的姑娘小夥子,還是有些分男女界限,也有不分的時候。在靖縣,一天晚上,我們女子宿舍內集體唱起了「田野小河邊紅梅花兒開」 ,對面男子宿舍內馬上接著唱起來「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愛」 ,驚得女子宿舍內的歌聲戛然而止,女子們一愣神而後大笑。
經過將近一年多的時間,靖縣火車站蓋起來了,我們整個分指的施工項目也在各連隊的努力下峻工結束,我和許多戰友們都被招工回株洲分到了不同的工作單位,但在「三線」的酸甜苦辣喜怒哀樂一輩子讓我刻骨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