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閨怨題材的詩詞來源於作者的懷才不遇,於是借詩詞一洗心中塊壘,於是這一類閨怨詩詞真心讀去,往往會覺得「隔」了一層,但歐陽修不同,他寫閨怨,就是純粹的閨怨,背後沒有其他東西,因此他的閨怨詞大多真情實感,又加上他感情細膩,生活體驗豐富,文筆精到(在古代,才子總是跟風流分不開的)。因此,他的「情詞」幾乎篇篇精品,比如這一首《蝶戀花·庭院深深深幾許》: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
這首詞的作者有爭論,歐陽修的《六一詞》和馮延巳的《陽春集》裡都有收錄,只是詞牌不同,分別為「蝶戀花」和「鵲踏枝」,於是成了無頭公案。同樣是宋人的李清照認為作者是歐陽修,因為她的《臨江仙》詞序裡說:「歐陽公作《蝶戀花》,有『深深深幾許』之句,予酷愛之,用其語作『庭院深深』數闋。」但王國維在《人間詞話》引用這首詞時,則認為是馮延巳的作品。相對來說,李清照的說法應較為可信,於是我們認為它是歐陽修的作品。
不過,不管這首詞是誰的作品,都不影響它的藝術價值,我們只管讀詞:
(庭院深深深幾許)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詞的首句,作者連用三個「深」字,用以凸顯女主人公深居閨中還不夠,又加了已經「堆煙」的楊柳,更有「無重數」的「簾幕」的遮蔽,足見她身處在「深閨」的封鎖之中。細細思量,這三句是層層遞進的,像攝影鏡頭的推近,由遠及近。
層層疊疊,一進又一進的院落漸漸走向深處,更要加楊柳的層層阻隔,好不容易到了近前吧,又有簾幕,他不說多少重,只說「無重數」,更顯幽深。
(楊柳堆煙)
這是客觀的描寫,視角似乎是旁觀者的視角,是由外及內的,層層鋪敘,總之是閨閣深深,簾幕重重,有位佳人,與世隔絕。
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這很巧妙,在前面直接描寫閨閣幽深已到了極致之後,詞人換了角度,將視角引向女主人公自己的視角,原來她正在遙望著遠方,思念她的丈夫,或許她的丈夫此刻正玉勒金鞍,走馬章臺。所謂的章臺路,這裡應指風月場所,章臺,臺名,秦昭王曾在鹹陽造章臺,臺前有街,叫章臺街或章臺路,章臺路十分繁華,妓館林立,後人因以章臺代指歌妓聚居之地。也有一說,說章臺是指漢長安街名,似乎不夠準確,因為,想到「章臺路」的是身在閨閣的怨婦。
(樓高不見章臺路)
其實這一句又暗含了一層閨閣「幽深」的意思,因為就算登上高樓,依然望不到遠在京都的章臺路,也望不到遠在章臺路上玉勒雕鞍的丈夫。
上片基本寫景,但景中寓情,所謂「一切景語皆情語」,內容簡單:這是一個被重重深院封閉的佳人,是一顆為簾幕無數隔絕的心靈。
轉至下片,詞人轉入直接抒情,但抒情又全部蘊含於寫景之中。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三月晚春,雨已漸漸暴橫起來了,風也漸漸狂烈起來了,雨橫風狂中,春天正在消殘,與之同步消殘的,還有女主人公的青春華年。她掩上門,想留住春天,但風雨無情,任憑百計消磨,依然留春不住。
(雨橫風狂三月暮)
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她無可奈何,於是轉頭去問花,把情感寄托在殘春的花朵上,但花跟她是一樣的命運,默默無語,正兀自凋殘,在風雨中向鞦韆飄了過去。讀完這兩句,我們應當深深感動於歐陽修所描摹的深沉情感裡。
(淚眼問花花不語)
我們再回想一下:在重門深鎖的閨閣裡,女主人公思念她遠在他鄉的丈夫,於是登樓遠望,可舉目所見,只是在狂風暴雨中被摧殘的花,於是,她悵然淚下,重疊的思念無法排遣,她只能痴情問花,試想痴情幾許,才會淚眼問花?花當然無語,因為花本不能語,說它不語,看似無理,實則是深情難抑後的無路可逃,跟花兒對語,因為花兒是她眼前最後的避難所,她希望花能解語,可是花兒不但無語,簡直就是要拋棄她一樣,亂紛紛向鞦韆飄去……有情的人兒在遠方,無情的花兒就在眼前,相似的冷漠,同樣的無情,她的傷心,層層疊疊而來,就像她深深的庭院,重重的簾幕。
(深情的歐陽修)
都說歐陽修「豔詞」寫得好,這是因為他是個深情的人,正因深情,他才能夠用高妙精熟的文字將感情的各種幽遠曲折的細節描寫的細緻精微。難怪清人陳廷焯評價這首詞時說:「連用三『深』字,妙甚,偏是樓高不見,試想千古有情人讀至結處,無不淚下,絕世至文。」
(【愛唐宋詞】之36,圖片源自網絡,版權歸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