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很遠,也很近。」
——「未來可以被改變。」
——「未來可以被期待。」
3年前,她們是被困在秦嶺深處的普通母親;
3年後,她們侃侃而談的,都跟「未來」有關。
2012年,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受邀到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發表獲獎感言,他講起了葬在故鄉高密村子裡的母親。
莫言是母親最小的孩子。小時候,因為「相貌奇醜」,時常遭到村裡人嘲諷,同窗中也不乏以欺侮他為樂的人。
他曾回家痛哭,母親說:「兒子,你不醜。你不缺鼻子缺眼,四肢健全,醜在哪裡?而且,只要你心存善良,多做好事,即便是醜,也能變美。」
母親的話使得莫言寬下心來。後來,莫言進城,一些城裡人依然當面嘲弄他的樣貌,但他不以為意,反而心平氣和地向他們道歉。
比歧視更令他孤獨的,是貧困和暴力。他曾在大年三十到別人家討餃子吃,也曾做童工,回憶起食不果腹的歲月,勞作最辛苦的是母親,飢餓最嚴重的也是母親。
少年時,莫言以為,愁容滿面的母親一邊捶打野菜一邊哭泣,才符合常理,但地頭卻傳來了她哼曲兒的聲音。
母親的堅強,讓莫言得以向前。1976年,他應徵入伍,簡陋的行囊中有4本《中國通史簡編》,那是母親賣掉嫁妝換來的。
36年後,他站在異國的土地上,面對不同膚色的人說:
我的母親生於1922年,卒於1994年……雖不識字,但對識字的人十分敬重。
莫言(中)在故鄉高密
如果沒有莫言,這個去世多年的女人或許只是化作一抔土,漸漸為人忘卻,但沒有這個女人,或許管謨業(莫言的本名)將湮沒在貧瘠的時光中,諾貝爾文學獎的領獎臺上便不會有「莫言」。
大多數母親,一生平平淡淡,再普通不過,但是,當大辮子裡生出根根白髮,臉上刻下道道皺紋,她們便成了孩子一生難忘的影子,即使隔山隔水,也不覺遙遠。
2020年2月27日,陝西省人民政府批覆同意,寧陝縣正式退出貧困縣序列。
寧陝縣地處秦嶺深處,長期貧困,卻一直保有濃厚的重教傳統。
11年前,全縣上下擠出400多萬元經費,用於免除高中生學費,高中入學率由44.6%一舉躍升至84.6%。
9年前,寧陝縣開始實行「15年免費教育」,「從幼兒園到高中,寧陝的娃娃只要肯學,我們都盡全力保證」。
2年多以前,阿里湖畔魔豆公益基金會推動的「養育未來」項目首個養育中心在寧陝落地。這一次,他們的目標是家長——母親好,孩子才好,農村才有未來。
寧陝縣筒車灣鎮許家城村兒童早期發展活動中心
彼時,範垚23歲,高中畢業以後,談了幾年戀愛,便結婚生女,從一個村子搬到另一個村子,過著與大多數農村女人相差無幾的人生。
孩子6個多月時,她聽人說離家三四公裡外的養育中心在招募「養育師」,便抱著找份工作的心態,把孩子交給婆婆,去參加面試。
範垚坦言,這是為數不多自己做出的選擇。在上一代母親的意識裡,「呵斥」似乎是最簡單的教育手段,母親的嚴厲,讓她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習慣了隨波逐流。
面試的地方不算大,烏泱泱地擠滿了90多個女人。熟人社會,大家多少都沾親帶故,見了面不免寒暄。
張舉歡向隔壁村的姐妹說起,自己是村上通知來的,符合條件的人都收到了消息,說是讓能幹的都來。她從小就是在村子裡野大的,自己的孩子已經上幼兒園,得了信兒便風風火火地趕來,看看能不能學以致用。
一道門隔絕了外面的熟絡,在面試官的印象裡,獨自走進面試間的女人「特別緊張、特別膽怯、也很自卑。」好在,問題大多是關於帶孩子的,是她們再熟悉不過的領域。
作為2個孩子的母親,張義召也是寧陝縣的第一批養育師之一。結婚之前,她在上海、西安的旅遊公司和酒店做過前臺。生了孩子,便圍著孩子轉,當西安的朋友得知她的新工作,紛紛說:「這個好,這個有前途。」
「因為他們身在城市,都是知道這個事情的,不像我們農村,都不太懂。」張義召說。
張義召(左一)與張舉歡(右一)
2000年的諾獎獲得者詹姆斯·赫克曼(James Heckman)教授是全球兒童早期發展領域的權威。他認為,「對0-3歲嬰幼兒階段的投入,決定了一個人未來85%的認知和智力水平。」
現如今,城市裡的早教班蔚然成風,但農村裡的很多孩子一出生,父母就外出打工,爺爺奶奶在家帶娃。育兒觀念還停留在「帶娃就是煮飯多加一瓢水的事」。即使是長在母親身邊,也免不了從手機短視頻裡看世界的命運。
張義召就是在「散養」模式下長大的孩子,犯了錯大多是體罰。
小時候,父親讓她和妹妹各舉著一盆水,跪在門口反省。彼時,夏天的日頭很毒,但張義召覺得自己還算幸運,因為父母從沒有對姐妹倆動過手。在她的記憶裡,村子裡的嬸子總是抄著笤帚,追著不聽話的兒子到處跑。
30多年後,村裡父母出於本能的教育方式,成了哭笑不得的童年回憶,也給成為母親的張義召心裡打上了問號。
當從前的嬸子變成了奶奶,挨打的變成了小孫子,她一遍又一遍地敲開她的門……
養育中心剛開辦時門可羅雀,養育師的工作也舉步維艱。
「學習咋帶娃,家長不買帳。有的考慮費用,以為免費只是騙人的噱頭。參與度低,是最大難題。」張舉歡有些無奈。
「孩子們的未來很遠,也很近,出生後的1000天每一天都很寶貴。」張義召說。
為了儘快向村裡人普及先進的育兒觀念,養育師選擇了入戶走訪,在村幹部的協助下,夠6個月孩子的家長,她們基本都打聽了個遍。
入戶走訪的張義召
有時走在街上,看到有人抱著孩子,範垚便會紅著臉上去問,也因此經常被當作「人販子」。
農家小院通常是不落鎖的,孩子在一旁玩,母親就在臺階上擇菜,嘴上說著家長裡短,誰來了都能接上話茬,可偏偏養育師一上門,院中人就冷了臉。
臉熟一些的家長會變著法兒搪塞過去,更多的是直接回懟「我們不買保險」,遇上年歲大的長輩,還會聽到諸如「我帶了半輩子了,還用你們教」一類的訓斥。
張舉歡已經記不清自己吃過多少次閉門羹了,「心裡有負擔,但也理解」。
張義召表示,培訓之前她也不清楚養育中心到底是做什麼的,於是便拿著自己培訓時的資料、宣傳片、照片去各家碰運氣。人家不理睬她,她便湊到跟前,舉著手機播放宣傳片。
道理講不通,她們也試過搞關係,點讚朋友圈、陪跳廣場舞、幫忙做飯……漸漸的,養育中心的人越來越多,但困難也因時而異。
養育中心的授課對象是家長,「很多家長會不好意思」,便總能找到各種理由推辭。
「要麼說沒時間,要麼說每天要按時按點給老公做飯,甚至小到進中心需要穿尿不溼、帶鞋套都會成為障礙 。」張舉歡說。
諸如此類的困難,養育師們都能通過不厭其煩的勸導,以及孩子身上可觀的改變化解,唯獨秦嶺的山路成了難以逾越的存在。
「天氣不好的時候,一怕孩子不來,來了又怕孩子生病。」張義召說。
因此,養育中心置辦了2輛車,對於5公裡以上的家庭以及一些出行不方便的孩子,養育師們聯繫好家長,盤算著不同孩子睡覺的時間,送教上門。
「每周一次,跟在中心上課的頻率一樣。」
儘管山高路遠,但像每個養育師一樣,張義召每次家訪完還是會鼓勵家長,天氣好的時候帶孩子到中心。「多參加集體活動,對孩子社會情感認知發展都更好。」
「有個叫東東(化名)的孩子,特別讓我感動。」
東東的母親有精神障礙,便養在姑姑身邊。東東家屬於5公裡以上的家訪範圍,但聽說到養育中心效果更好,無論雨雪,姑父都會騎著摩託車帶他來上課。
大雪封路的日子,張義召每每都要提前打電話叮囑可以不用來。
寧陝縣養育中心作為第一個試點,範垚、張舉歡、張義召等作為第一批養育師,很多事情都是摸著石頭過河過河,但如今她們都成了如數家珍的「專家」。
張舉歡曾經遇到一個名為小山(化名)的孩子,帶他來上課的是奶奶。
大多數孩子8-12個月開始喊「媽媽」,但小山到養育中心註冊時已經27個月,還沒有開口說話。
上課時,奶奶表現得異常焦慮,幾乎一刻不停地斥責:「你怎麼不說話?!別的小孩都會,你是不是啞巴?!」
奶奶的擔憂起源於兒媳懷孕時一波三折的保胎經歷,「孩子會不會有問題」成為套在一家人頭上的緊箍咒。
張舉歡了解情況後便上前引導:「如果生理檢查沒有問題,那可能是詞彙量不夠,家長可以多讀書,孩子玩耍、吃飯,做任何一件事情都可以用語言溝通。但如果一直給孩子壓力,他可能更加不願意說了。」
後來,奶奶不識字,便學著給小山講繪本上的圖案,5個月過後,孩子終於開口了。「現在說話特別流暢。」
類似的案例,張義召也遇到過。
2019年初,她接待了一個愁眉緊鎖的女人。女人名叫李介梅,曾經是一名護士,為了2個孩子,幾乎放棄了自己的人生。
李介梅與兒子
李介梅的丈夫常年在外打工,她獨自一人撫養著兩個兒子。
大兒子吉吉4歲,2歲多時出現自閉傾向,轉眼,小兒子昊昊也到了相似的年紀,一點小事就撒潑打滾,對媽媽拳打腳踢。
「為什麼我的孩子和別人的不一樣?」很長一段時間裡,她無時無刻都深陷在「害怕小的會跟大的一樣」的恐懼中。
但是,除了2個不諳世事的孩子,暗無天日的世界裡,只有她一個人。丈夫每次回來,片刻的愉快後,兒子哭喊著「我要爸爸,我不要媽媽」的聲音撕扯著她,陷入新的崩潰。
小兒子剛剛到養育中心時,時常對著養育師吐口水,對各種教導油鹽不進。最煩躁的時刻,李介梅甚至在眾目睽睽之下打了孩子,事後很快後悔,她也想不明白,曾經讓人充滿期待的孩子,是什麼時候讓自己變得面目可憎。
養育師與家長是一對一授課,對於李介梅這樣的情況,往往要付出更大的耐心。他們一起閱讀繪本,一起做親子遊戲,幫助發展孩子的語言、認知、運動和社會情感各項能力。
李介梅與兒子
將近一年時間過去,大兒子吉吉第一次開口唱起了歌,小兒子昊昊也變得很有禮貌,李介梅的人生也終於看到了曙光。
一年裡,成長的不只是兩個孩子,還有李介梅。孩子們雖然還會鬧,可她已經不再覺得那麼煩了。用她的話是,「能去控制和排解了」。
今年開春,昊昊從養育中心畢業,開始進入幼兒園學習。好消息時常會傳到張義召的耳中,「聽說昊昊手工做得很好,也有規則意識。」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教育是一場漫長的修行,改變卻無時無刻都在發生。
養育中心裡的女人們,是養育師,也是農村母親。
範垚的女兒作為養育未來項目在寧陝的第一批受益兒童,現在成長得非常好。因為有知識、懂養育,而且有工作、有收入,老公和婆婆都很尊重她的意見。
範垚給家長與孩子進行一對一輔導
張舉歡在進入養育中心工作後不久,便第一次學著向孩子道歉。「以為會尷尬,實際很自然。」
張義召的大女兒有時看到母親陪妹妹讀書,會埋怨為什麼自己小的時候母親 總是忙於工作。養育中心建成時,大女兒將滿10歲,錯過了最佳年齡,遺憾不可避免,但如今張義召也在向培訓老師諮詢,如何與青春期的孩子相處。
過去幾年,阿里湖畔魔豆公益基金會推動「養育未來」項目從秦嶺的一個小縣城,向全國輻射,在國家衛健委人口家庭司指導與支持下,已落地陝西省寧陝縣、清澗縣,江西省尋烏縣,新建30個養育中心、3個服務點。「養育未來」項目自2012年啟動至今,已有逾2.8萬人從項目中受益,其中包括9565名兒童和18452名父母。
據村裡人說,有的養育中心此前是村裡的麻將活動室,每到農閒時,許多年輕媽媽和奶奶們就會帶上孩子來,大人打麻將,孩子在一旁看著。
如今,麻將桌變成了種類繁多的繪本、多彩的滑梯海洋球、細心鋪貼的軟墊防撞條,譁啦譁啦的麻將聲被孩子們、家長們、養育師們的笑聲取代。
秦嶺大雪
今年11月21日,寧陝下了第一場大雪。
一入冬,養育師們的家訪任務就會多起來,大山深處的未來,一個都不能少。
十年樹木
百年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