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哀帝興寧三年(365),時年五十三歲的道安南下襄陽,住檀溪寺十五年後,前秦苻堅(338-385)興兵十萬,將道安劫入長安,住五重寺,至晉孝武帝太元十年(385),以七十二歲高齡逝世。這近二十年相對穩定的生活環境,對道安大師是及其可貴,他得以集中精力於般若學研究。
檢索僧祐(445-518)《出三藏記集》,法師對般若學之重視和所下苦功,躍然紙上:
昔在漢陰十有五載,講《放光經》歲常再遍。及至京師漸四年矣,亦恆歲二,未敢墮息。然每至滯句首尾隱沒,釋卷深思,恨不見護公叉羅等。《放光般若》二十卷九十品,總計二十餘萬字,二十年間,每年講二遍「未敢墮息」,法師之精勤,令人佩服!
《大品》出來雖數十年,先出諸公略不縷(綜)習,不解諸公何以爾?諸公才明過人,當能留心思研,以為至業者。……《大品》頃來,東西諸講習,無不以為業。於文句猶不同,覺其轉深。但才分有限,思尋有極幽旨,作非短思所盡,然文句故可力為,方欲研之,窮此一生,冀有微補。
對於《大品般若》,法師認為應當「留心思研,以為至業」,所以他就立下誓言,要「窮此一生,冀有微補」,其眼光和毅力,無人可及。
道安獨鍾於般若學,實與當時中國文化的大背景有關。
佛法來華之際,正是中國文化三玄(《周易》《老子》《莊子》)當道的玄學時代。假如說,從先秦諸子到漢家經學的時代課題是「天人之辨」,那麼魏晉玄學的主題則是「有無之辨」。
綜觀當時領導潮流的學者,何晏(190-249)作《論語集解》,王弼(226-249)注《周易》、《老子》,郭象(263-312)、向秀(227-272)注《莊子》、杜預(222-284)注《春秋左氏傳》,範寧(339-401)注《春秋穀梁傳》,郭璞(276-324)注《爾雅》……他們集體創作了一套玄學名詞,不約而同地「貴無而賤有」──無為本、有為末;無為體、有為用。
在這樣的文化氛圍中浸淫了近百年的中國文人,面對著專講「真俗」「空有」的般若學,理所當然地會有一種似曾相識的親近感──請看道安對「般若波羅蜜」的經典表述:
般若波羅蜜者,無上正真道之根也。正者,等也,不二入也。等道有三義焉,法身也,如也,真際也。故其為經也,以如為始,以法身為宗也。如者爾也,本末等爾,無能令不爾也,佛之興滅,綿綿常存,悠然無寄,故曰如也。法身者一也,常淨也,有無均淨,未始有名,故於戒則無戒無犯,在定則無定無亂,處智則無智無愚,泯爾都忘,二三盡息,皎然不緇,故曰淨也。常道也,真際者,無所著也。泊然不動,湛爾玄齊,無為也無不為也。萬法有為而此法淵默,故曰無所有者是法之真也。……斯乃轉法輪之目要,般若波羅蜜之常例也。
很容易看出,有著深厚中國文化功底,「內外群書略皆遍睹」的道安大師,用的是漢代經學一個字一個詞解說的註解方法;具體的解釋,則是玄學的語言。他用「淵默」、「泊然不動」解釋「無為」;用「一」、「淨而不緇」、「泯爾都忘」解釋「法身」;說戒定慧「三學」則是「於戒則無戒無犯,在定則無定無亂,處智則無智無愚」;說「真際」是「無為也無不為也」;最後的結論,「無所有者是法之真也」。
假如這段話有點艱澀的話,那麼隋吉藏(549-623)所記道安的話,「無在萬化之前,空為眾形之始。」就非常的明白易懂了。
綜上所述,道安於晉代般若學的篳路藍縷之功,他的學生僧睿的評價,毫不為過:
亡師安和上鑿荒途以開轍,標玄指於性空,落乖蹤而直達,殆不以謬文為閡也。亹亹之功,思過其半,邁之遠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