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彥火[香港]
我所認識的柏楊
柏楊夫人張香華女士來電,表示今年是柏楊誕辰100周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柏楊版資治通鑑》三十六卷作為紀念。希望我錄一段視頻給她,內容談與柏楊的交往,在紀念會上播出。
我的視頻講話內容如下——
柏楊的雜文的尖銳如匕首,無疑是臺灣的魯迅,但他可能比魯迅對不合理社會制度的體驗更深刻。因為魯迅沒有坐過牢,他坐過九年牢;他的《醜陋的中國人》在今天看來也具有深刻現實意義。
他在黑牢中,寫了《中國人史綱》等三部史學著作,晚年又傾盡心血把過去少眾讀者的《資治通鑑》白話文化普及化,功德無量!
所以柏楊不光是文學家,也是史學家!
我是1984年秋在美國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認識柏楊、張香華伉儷,此後成了忘年交。1985年我在美國紐約大學留學期間,柏楊寄了全套白話《資治通鑑》給我,成為留學期間的良伴和精神食糧。我是非常感謝的。
2000年我在《明報月刊》為柏楊開了「柏楊論古說今」專欄,他堅持寫了兩年。我在香港策劃的文學活動或學術研討會,柏楊先生都是拄著拐杖與張香華大姐一起來參加。
2018年正值柏楊先生逝世十周年紀念,我參與策劃組織了兩場國際學術研討會,第一場是在北京現代文學館舉辦柏楊先生「創作與人生」學術研討會,第二場是在香港舉辦「文學批評與人生」講座,論述柏楊先生作品與人生關係,反響很大。
搭建文學橋梁
柏楊的回憶錄《家園》,是寫他1988年第一次踏足中國大陸的經歷和感受。其中兩章《中國大陸作家文學大系》和《捐門坎》的內容與筆者有關。
事因柏楊有一次來港,談起大陸開放後,湧現一群新銳的作家,臺灣讀者諱莫如深,所以他表示要主編一套大陸文學叢書,並希望我協助代組稿。
柏楊在《中國大陸作家文學大系》一節寫道:「(1987)三月,我去香港參加香港電臺主辦的讀書節目頒獎典禮,和作家彥火先生晤面,我告訴他我的構想,當時,海峽兩岸還沒有解凍,但暖和的氣息,已開始擴散,我有心在臺灣系列介紹大陸作家的作品,使大陸作家能在臺灣家喻戶曉,作品能在臺灣流傳,並藉著臺灣精緻的印刷,更進入海外華文市場。但我對大陸文壇毫不熟悉,三零年代作家當然有印象,四零年代以後作家因兩岸徹底隔絕緣故,連姓名都不知道。所以我拜託彥火先生義務幫忙,作家名單及作品,統由他決定,他初步遴選十二位作家(包括一位詩人),每人作品一冊,共十二冊(包括詩集一冊),稿酬每冊港幣1500元。彥火先生對大陸作品在臺灣市場情形,略有所聞,詢問我是不是有出版社委託我辦這件事,當他聽說只是我個人的計劃時,深為擔心,但仍被我說服。」
其實,我乍聽柏楊的設想,起初有些擔憂。因為其時中國大陸作家作品在臺灣是被嚴禁的。換言之,出這套書有風險,此其一;臺灣讀者是否對內地作家作品感興趣,市場未卜,此其二。
在柏楊的盛情要求下,我最後答應為其組稿。我後來通過中國大陸作家陳建功兄的協助,組成了十二部稿,包括莫言、王安憶、劉心武、鄭萬隆、餘華、賈平凹、舒婷、諶容、陳建功、張承志、格非等。
中國大陸開放後,十二位中國大陸新銳作家的選集,嚴格來說並不是什麼「大陸文學大系」,充其量是一套小型叢書而已,但出版過程很不順利。
據柏楊後來憶述:「半年之後,十二位作家的十二冊稿件寄到臺北,我送給遠流出版公司總經理王榮文先生,特別聲明,第一、我同意不署名主編,他可以用任何人主編,只要能幫助推銷;第二、他除了直接付香港彥火先生所轉付的稿酬之外,我不收一文酬勞。但仍不能使王榮文動心,兩個月後,他問我是不是可以轉介新地出版社,我說當然可以。結果新地出版社把稿件退給遠流。我只好多複印一份,分別再向駿馬出版公司總經理林明珠女士、林白出版公司總經理林佛兒先生推薦。最後,林佛兒勉強接受,他認為十二冊不能一次出齊,準備一個月出兩冊,使資金的壓力得以平均分配,但必須由我擔任主編,並付我每冊新臺幣5000元主編費,十二冊6萬元,那時新臺幣還沒有升值,約合美金2100元,我很高興擔任主編,但不接受一分一毫報酬。這十二冊書定名《中國大陸作家文學大系》,當我啟程前往大陸時,已出版八冊。」
柏楊認為,兩岸暌違凡四十年,彼此間產生隔閡,所以他希望《中國大陸作家文學大系》可作為文化橋梁,「文學不但使真相現形,也使人生命充實和豐富。透過文學,不但使兩岸彼此了解增進,進而相互激賞,也終於在彼此尊重之下,建立同心共榮的前途。」
「捐門檻」風波
由於在臺灣出版這套書存在不確定因素,所以當時定的稿酬每位作家1500元港幣是象徵式,比中國大陸開放後稿酬的大幅漲價,有一定距離。最初入選中國大陸作家因從未在臺灣出書,加上陳建功兄的江湖地位,全部作家答應這個條件。
但是,事後個別作家還是傳來一些微言。
首先是輾轉聽到諶容女士不滿意稿酬,後來不免有人起鬨,雜聲越來越多,作為中介人的我,更備受質疑。
為清白起見,我只好向柏楊求救,並懇請他出一份稿酬證明。
柏楊當天便出一份簡短聲明,重申稿酬是1500元港幣,並向我致歉:「深感對你不起,你並沒有從中拿一文錢酬勞,還要付出郵費和分出時間,當初,只是看到海峽兩岸隔絕四十年,希望盡一份文化人的責任,才把大陸作品介紹到臺灣,如此而已……」
表面上似乎風波已過去,其實不然。
1988年,當柏楊返大陸考察及探親,途次北京,北京一些入選「大陸文學大系」的作家,相約去拜會柏楊,當然柏楊也想見這些素未謀面的作家。
結果聽說有一位作家,表示堅決不見,還說了一句很不中聽的話:「柏楊搞作家大系,還不是『捐門檻』!」
「捐門檻」之說傳到柏楊耳中,柏楊為之大怒。在他的大陸行回憶錄《家園》便將經過原原本本寫出來。
某次,我在香港接待一位入選的作家,在我請他吃飯的期間,不知什麼原因,突然說起此事,這位作家當場反臉,指著我拍案而起,說這件事因我而起,我要負責最大的責任。平時語拙的我,氣得說不出話來。
事後憶起,這位作家反應如此強烈,不就是自己對號入座嗎?!如果他沒發這一通大脾氣,我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對茹志鵑的誤會
柏楊的大陸行第一站是上海。柏楊張香華伉儷準備啟程前,美國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主任聶華苓建議由茹志鵑代為安排,因聶與茹志鵑稔熟。
當時柏楊曾通過我轉信給茹志鵑。1988年10月4日,茹志鵑曾給我來一封信,內容略謂——
柏楊先生託你轉來的信已收到。他同時也直接給我寫了信,並給我他在臺北家中的電話,我試了試,竟很快接通了。他告訴我他將在15日從香港再告訴我他來上海的具體航班。他來訪問,許多人是非常高興的,但我就生怕熱情過了頭,會給他帶來不便,他來訪問時,我們將派評論家、《上海文學》執行副主編全程陪同,住宿、車票等已電告各地兄弟協會,他們會妥善安排的。他們知道郭先生要來,都非常歡迎,如柏楊先生到港,你見到他時,請代為轉告,他的具體日程,如另紙。
信中的「郭先生」指柏楊,他的原名「郭衣洞」。
從上述茹志鵑信中的表述,她對柏楊夫婦的大陸行非常重視並作了精心安排。可是,因為兩岸暌違凡四十年,海峽兩岸文化背景很不一樣。在當時的中國大陸,如果沒有接待單位,很多事情辦不了。
自由慣了的柏楊,希望能自己安排行程、包括安排會見想見的人物。其中雙方最大矛盾產生是柏楊要求前往探望某文化名人,茹志鵑對此事感到為難,表示他不在上海。結果,柏楊通過其他人輾轉聯繫到該名人的電話,證實他在上海,並沒有離開。結果,柏楊夫婦自己去探望他。
柏楊此後對茹志鵑便很有意見,並在他的《家園》回憶錄原原本本把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寫出來。這件事發生後,柏楊決定自己安排行程及會見人等,當然辦起來並不很順利。
人物介紹:
柏楊(1920年3月7日-2008年4月29日),初名郭定生,後改名郭立邦、郭衣洞。著名作家,祖籍河南輝縣,1949年後前往臺灣,曾任臺灣《自立晚報》副總編輯及藝專教授。
柏楊創作以小說、雜文為主,後者成就更高,曾被列為臺灣十大暢銷作家之一,他的雜文集有《玉雕集》《倚夢閒話》(10集)《西窗隨筆》(10集)《牽腸掛肚集》《雲遊記》等。代表作有《醜陋的中國人》《中國人史綱》《異域》等。(更多新聞資訊,請關注羊城派 pai.ycwb.com)
來源 | 羊城晚報·羊城派
責編 | 周欣怡
審籤 | 魏禮園
實習生 | 陳怡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