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774年,即清乾隆三十九年,是一個甲午年。當時正值康雍乾盛世的最頂峰,多達8萬卷的《四庫全書》剛剛開始編纂,便是盛世最好的證明。
但對臨清來說,這一年卻可謂流年不利:一場突如其來的白蓮教信眾暴動,讓這座華北最大的運河商埠,幾乎遭遇滅頂之災。
暴動的首領名叫王倫,是一位身世傳奇的民間武術家兼白蓮教「教主」。
初劫:王倫暴動
話說此王倫與施耐庵筆下水泊梁山的第一任寨主同名,他老家是臨清城以南約二百裡的壽張縣,即今陽穀縣壽張鎮,正與梁山縣毗鄰。當然,他絕非《水滸傳》中那位本領低微而心胸狹隘的「白衣秀士」可比。
陽穀縣出過傳說中專打大老虎的英雄武松,梁山泊又是綠林好漢聚義之地,那一帶民眾的尚武風氣可想而知。史料記載,出身農家的王倫年輕時習武,力大過人,刀劍棍棒、拳腳功夫樣樣皆能,又擅長氣功和醫術,在地方上頗有聲望。
乾隆年間,白蓮教大盛,王倫也於乾隆十六年(1751年)入了教。後來,他自立支派,稱「清水教」,以授武、行醫為名,暗傳教義,廣收門徒。他親自教的徒弟二十多人,加上壽張周邊的山東、河南、直隸(今河北)至少10個縣的徒子徒孫,核心團隊不下二三百人。
1774年春夏之交,時年大約40來歲的王倫召集門徒,秘密籌備當年十月各地同時以武力起事。因行動被地方官府察覺,遂提前於農曆八月二十八發難,他們連夜襲擊壽張縣衙,殺死知縣。隨後一路北上,攻陷陽穀、堂邑兩縣城,直逼臨清城下,沿途聚集清水教信徒及民眾數千人(一說上萬人),聲勢逼人。
王倫因何發起暴動,對抗清廷,歷來有不同說法。當年清廷官方認定這是一次「邪教」叛亂,與順治、康熙、雍正歷朝以來的多次白蓮教作亂無異。20世紀中葉起階級革命話語大行其道時,「王倫起義」與歷朝歷代的「農民起義」一樣,受到極力頌揚。史學界也認定,其爆發原因,是那幾年壽張一帶鬧饑荒,民不聊生,而官府照舊橫徵暴斂,於是官逼民反。
到了1981年,研究清史的美國學者韓書瑞(Susan Naquin,現為普林斯頓大學歷史系教授)出版了《山東叛亂:1774年王倫起義》一書。她的結論是,王倫起事主要是受白蓮教「千禧年信仰」(預言末世劫難將至,彌勒佛會降臨拯救信徒)的鼓動,而不是社會本身的危機——換言之,那是一次極端宗教行動而非普通的民變。
王倫暴動是「叛亂」「起義」還是「聖戰」,在此不擬深究。我們只知道,在臨清城內外,王倫的隊伍與守軍及清廷援軍,進行了近一個月的慘烈攻防戰,這座自明中葉以來持續繁榮了二百餘年的著名商城,在血與火之中變成人間地獄,無辜商民死傷慘重。
1774年農曆九月二十九,在乾隆特派的欽差大臣舒赫德率領的7500名援軍圍攻下,王倫的隊伍戰至力竭,他本人拒絕投降,在臨清土城內自焚而死。據說被俘者中有1200餘人未經詳細審訊便被官府即時處決,王倫的幾位骨幹助手,則押赴北京受審,乾隆甚至親自監督審訊過程,不久他們均被凌遲處死或斬立決。
激烈的巷戰以及攻守雙方肆意的縱火,固然令臨清城幾成廢墟, 而戰事進行期間,漕船被徵用作搭建渡河攻城的浮橋,來往臨清碼頭的運河南北商貿完全中斷。雲集城內的各地商賈或受困,或逃亡,這給他們心理上留下了長時間的陰影,從前眾人趨之若鶩的商都,一度被視為畏途。
王倫暴動
二劫:太平軍北伐
也許是為了檢查善後情況,安撫當地民心,1776年春天乾隆遊覽山東時,特地在臨清停留。他視察了兩年前的戰場,還饒有興致地參觀了王倫兵敗自焚的大宅。之前他乘船沿運河下江南時,曾至少兩次駐蹕臨清,這次他對大臣們說,看來臨清城已恢復到往常的八九成了。
也就在這一年,臨清由東昌府屬下的普通州升格為直隸州(相當於如今的省轄市),州域大大擴張,行政地位達到了歷史高峰。
號稱明清全國八大鈔關之一的臨清關,乾隆時期年均稅銀收入5萬~6萬兩,雖不如鼎盛時的明萬曆年間(1573~1620年)年入83000兩的水平,仍是清廷一個重要的財政收入來源。大概精明的乾隆心裡也明白,繼續維持臨清的北方商業樞紐地位,對四處攻伐,急需錢糧供應和財政支持的大清來說,是何等重要。
經過王倫暴動的打擊,臨清的商業地位有所下降,但仍屬華北重要商埠之一,讓它再遭重創的,是80年後另一場以宗教信仰為號召的全國性戰爭,這一次,來的不是「彌勒佛」,而是「上帝」。
清鹹豐四年(1854年,農曆甲寅年)正月,定都天京的天王洪秀全派黃生才、曾立昌為主將,率太平軍3萬餘人,北上支援孤軍深入而陷入重圍的林鳳祥、李開芳北伐先鋒軍。三月初,北伐援軍攻至臨清城下。臨危受命出任山東巡撫的張亮基,曾深得林則徐賞識(林晚年告老還鄉卸任雲貴總督時,即由張接任署理),他定下堅壁清野、據城死守的策略。但欽差大臣勝保等人為爭功,彈劾張亮基作戰不力、冒功請賞,張被革職發配。
清廷將領內訌,太平軍乘勢攻城,激戰十餘天,終將臨清城南門炸開,一擁而入,攻佔全城。臨清城離北伐先鋒軍固守的高唐縣不到200裡,兩軍會師,指日可待。
在北京的鹹豐皇帝聞訊大驚,責令勝保等人增加兵勇,限期奪回臨清。很快,各路增援清軍反過來將太平軍團團圍在城內。決戰時刻,輪到北伐援軍內部出現動蕩,主將黃生才本想稍事休整再行出擊,無奈守城清軍敗退時一把火燒盡城中糧草,將士補給不繼,新收編的部分捻軍軍紀渙散,難以管束,再加上清軍大兵壓境,這支部隊最終無心戀戰,於三月二十四夜裡棄城南撤。
攻守之勢一旦逆轉,便一發不可收拾。北伐援軍被清軍擊潰,黃生才、曾立昌先後犧牲,3萬多人的大軍,最後僅有千餘人得以生還太平軍轄區。至於固守無援的林鳳祥、李開芳部的慘澹結局,人們早已熟知,不再贅述。
臨清一戰,宣告了太平軍向北進取的努力失敗,基本上也斷了洪秀全取清帝而代之,坐上北京紫禁城龍廷的念想。說它影響了中國近代歷史的進程,似亦不為過。但再度陷於戰火的臨清城本身付出的巨大代價,又有誰能細算?
終局:「再而衰,三而竭」
據臨清地方史志記載,自明代到清中葉商人資本極為集中和活躍的名埠臨清,「經王倫之劫,而商業一衰,繼經鹹豐甲寅之變,而商業再衰,運河淤涸,而商業終衰」。
也就是說,前後80年間王倫暴動、太平軍北伐引起的兩次戰火,讓商城臨清一再受創,而致命的一擊,還是臨清商脈賴以存續的大運河本身的淤塞乾涸。
太平軍臨清之戰第二年,即鹹豐五年(1855年),黃河於河南銅瓦廂決口,在奪淮入海六百餘年後,改由山東過境入海,這是距今最近的一次黃河大改道。洶湧的河水在離王倫老家壽張不遠的商業名鎮張秋灌入運河,大量的泥沙截斷河道,南北漕運被迫中斷。
平常年份,臨清都有「每年一小浚,隔年一大浚」的定例,而疏浚運河河道,歷年來都是費時費力費錢的一項大工程,故當地民間有「東南四十三州地,刮盡民財是此河」的抱怨。鹹豐年間,清廷為剿滅太平軍竭盡全力,哪有餘力再來治理運河?於是採釜底抽薪之策,乾脆以海運代替漕運。
至此,臨清與大運河沿線因漕運而興旺的各大商埠一樣,面臨無米下鍋的窘境,而剛剛遭遇兵火洗劫的臨清,狀況自然更慘。
此後四五十年間,儘管山東地方官府幾次試圖花大力氣重開魯運河,但黃河水倒灌日益嚴重,這些努力收效甚微。到了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清廷下旨,湘贛等南方六省漕糧一律折成銀兩繳納,這樣一來,更沒有理由耗費人力物力疏通運河了。以至於沿河閘壩廢棄不修,河水宣洩失節,沿途胡泊墾為湖田,最後魯運河除了東昌至臨清一段九十餘裡河道能行小船外,其餘幾如平地。運河商城臨清的衰落命運,也就徹底無可挽回了。
民國年間,屢屢有人主張重新疏浚臨清段運河。1934年,由山東省政府建設廳牽頭,沿河的陽穀、聊城、臨清等六縣出民夫,臨清一縣即投入大洋10萬餘元,歷時一個多月,重新疏通出寬約36米的河道。此後歷任地方政府均有疏浚維護,此即今日仍可見到的會通河臨清段,又稱「小運河」,但它已成為排灌兩用的骨幹渠道,無多少航運價值了。
另一條流經臨清,未受黃河改道直接影響的衛運河,上至河南道口鎮(今安陽市滑縣縣城)340公裡,下達天津480公裡,臨清剛好處於中樞位置。
民國《臨清縣誌》有云:「清華(屬河南省)之竹,焦作之煤,以及天津之雜貨、煤油等均由此河輸入,而本地之棉、麥、牛皮等則有此河輸出,每年帆船上下不下三千隻,行船期達九個月,夏秋水漲,由此至德州並通小汽船。河運停後,臨清商務不多衰減者,賴此河運輸之力為多。此衛河之利不僅在漕運一端也。」
但是,此時的臨清,頂多就是個地區性的內河碼頭商埠,不再擔當得起「華北第一商都」之盛名了。
臨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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