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管劍剛
拙於言詞,究竟算是優點還是缺點,我實在弄不清。
與拙於言詞意思對立的說法應該是會說話,若用花言巧語、巧言令色之類的來比對,感覺不是太合適,但也差可比擬。
小孩子會說話叫嘴甜,女人會說話叫嘴巧,男人會說話叫能說會道,領導會說話叫講話水平高。不會說話的成年人叫嘴拙,也就是拙於言詞的意思。
會說話的才能大概是天生的吧。有的父母三棒子打不出個屁來,但生的孩子卻會說得讓人驚訝。但也有很多練出來的例子,要不演講與口才之類的書刊為什麼會暢銷呢?律師和教師這種職業也是一個證明,他們的職業都是嘴皮子好使,特別是律師,法庭上那是需要隨機應變的,準備的稿不一定能用得上,對方代理人不會按你準備的材料套路來發言。律師職業是最能鍛鍊人口才的職業,要不為什麼西方國家大選時推出的候選人多數都幹過律師呢,律師在競選演講方面沾光可大了去了。
我本應該屬於很會說話的一類,在大庭廣眾之中或是主席臺上口若懸河地那麼一講,群情振奮。因為我從小就被認為很能講,當然不是嘴甜的那一種,而是講起所謂的理論來一套一套的,上小學時當過紅小兵團長,上中學當過連指導員。那時的班上每天第一節課是天天讀,都是由我來主持的。可是隨著年齡的增加,閱讀範圍的擴大,反而越來越不會說話了。先是讀的《論語》。孔子在書中說:巧言令色鮮于仁。他這樣講倒無所謂,只是我很贊同,這就有了問題。又說:「御人以口技,屢憎於人。」我又覺得如獲我心焉。還有老子說的:好聽話不真,真話不好聽。這就越來越使我堅定了會說話不一定是一個正派人必備品質的觀念。
具備了這種觀念,對於擁有好口才就等於自設了一道障礙,生活中越來越顯得拙於言詞。拙於言詞,對於從事研究工作的人來說不能算是缺點,但對於擁有一官半職,或是負有參政議政工作職責的人來說,就不能不說是一種缺陷。
我的拙於言詞源於兩個原因。一是鄙視善於言詞者的品格,不願意多說話,漸漸地就真的不會說了;二是在發言的場合不願意說套話,不願意恭維領導,讓提建議就提幾點建議,發言又短又不中聽,所以就顯得不會說話了。我總以為,領導不是小孩子,普遍的水平偏高,幹嘛要把領導當小孩子哄啊。
據說,當年在延安,有一位八路軍高級將領去給——大概是抗大學員吧——作理論演講,學員們一個個都準備好了做筆記。沒想到,高級將領一登臺,講了一句「資本主義是少數人發財,共產主義是多數人發財」就走下了臺。臺下的學員都愣了。
有人聽說這個演講會覺得不好,我開始也覺得不好,可一想,這一句很精闢啊。這不就是共同富裕嗎?這要比你講一大套空虛的理論好多了。
在我讀到的演講稿中,最令人驚奇的是,1969年6月21日「阿波羅11號」太空人登上月球之際,美國前總統尼克森通過電視向他們發表的演講,通篇僅113字。因為文字不多,且錄寫在此:
因為你們的成就,使天空也變成人類世界的一部分。而且當你們從寧靜海對我們說話時,我們感到要加倍努力,使地球也獲得和平和寧靜。
在這個人類歷史上最珍貴的一刻,全世界的人都已融合為一體,他們對你們的成就感到驕傲,他們也與我們共同祈禱,祈望你們安返地球。
這本來是一個大講特講的機會,但尼克森只講了幾句,就達到了極好的效果。多講了就會是廢話,幹嘛要講廢話呢?
有時我也很矛盾,能說會道的人普遍地受歡迎,就像喜鵲受歡迎一樣。拙於言詞的人像烏鴉,一張口就報告不太好的消息,這算幹嘛呢。所以有時也想改變一下自己,可一想到上千上萬字的講話恰成了與會者的催眠曲,你恭維領導的發言領導很不屑,就想還是算了吧。
說是算了吧,可還總是免不了產生使自己顯得能說的想法,真正的不在乎,卻是在讀了一些書之後。
賈平凹說自己開始因講不好普通話就少說話,後來漸漸地就不願意說話了;還說他有一個朋友,因有一點口吃,與口吃的人說話時,一句也不說,原因是怕人家以為他是模仿人家口吃而發怒。這使我想起法家的代表人物韓非來。韓非寫出了經典的法家思想著作,但在公開場合卻說不出什麼話來。幸虧彼時沒有面試一說,若放在今天,估計他連基層的公務員也考不上,面試這一關他根本過不了。
王小波說自己屬於沉默的大多數,不愛說話,不愛發言,還不愛寫稿。前面的我贊同,後面的不愛寫稿我持異議,我的觀點是,凡是能動筆寫稿的人,就不必再說什麼了吧。
周國平說:
善演講的人有三個特點,而我都缺乏。一是記憶力,名言佳例能夠信手拈來,而我卻連自己寫的東西也記不住。二是自信心,覺得自己是個人物,老生常談也能說得繪聲繪色,而我卻連深思熟慮過的東西說起來也沒有信心。三是表現欲,一面對聽眾就來情緒,而我卻一上臺就心慌怯場。
周國平概括的這三點,我有同感,但我更認同的還是王小波的那句話:因為種種原因,對於話語世界有某種厭惡之情。
2012年6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