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最後一箭,也是唯一一箭,此箭過後,天下再無箭。
現場的多數人無法睜大眼睛看清楚那一箭如何離弦而出。而目睹這一幕的人又都把事情想得太簡單,命運的濃霧遮擋了故事的全貌。——如果存在現實的神,一定只可能是命運之神。它擅長用統籌方法解決難題,被統籌的角色看不見那雙無形的大手。
01
段齊雲右持長弓,左手拉箭,仰起近60度角。箭鏃輕輕貼在名「星塵」的雨花石扳指上,陽光下閃閃發亮。
他正對著東方,太陽已經升到額頭的位置,和他堅毅的目光對撞。他快速眨了一下眼睛,很想停下來休息一會兒,哪怕只是閉眼半分鐘。但目標就在前方,只需射出這一箭,便從此解脫。機會只在一瞬間,如果他錯過了……他不願想像後果。這時,扳指上的星光忽然黯淡了一點。
他保持這姿勢將近一個時辰了。弓、弦,箭成為一體,像從未分開過。箭長62釐米,箭鏃由生鐵打造,包裹著斑駁的黃褐色鏽跡。
箭杆就地取材,來自他屋後的剛竹叢,製作前囤放幾年才能達到最佳硬度。但他要生活,要打獵,箭殺傷力有限,消耗快,他現在用的箭,竹材只囤了1年不到,溼了一點點。3天前他用菜籽油浸過,然後用飛輪在箭杆上拉出螺紋。爺爺曾教導他,每一支箭都必須精益求精。至少他盡力了。
最好的尾羽是朱䴉尾翎,然而朱䴉在中原已罕見。次等的是鴟梟羽,再次的是鷹羽,大雁和野雞的羽毛製成的箭或斜竄,或飄。他用的尾羽是野鴨的翅羽,已足夠好了。平日狩獵他用雞羽,雞羽最差。
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纏了碎麻布,勾住箭的末端,緊緊抵著弦。弦的材料是馬鬃,最初的材料是蠶絲,老化後沒有財力換蠶絲弦,只好用廉價的馬鬃。
段齊雲的牛角弓是爺爺傳下來的,弓齡已52年,壽命將盡。它長1米32,重1斤1兩,弓力100斤不到。這把弓是前朝一個大人物賞賜給爺爺的。爺爺給弓取名「疾風」。爺爺沒念多少書,但知道一句「疾風知勁草」。
段齊雲41歲,早過了弓手最強盛的年紀,還能以這二流裝備躋身決賽,印證了「高手在民間」。他站在1米高的木頭搭建的高臺上,搭弓欲射。高臺由粗糙的圓木築成,上面鋪了一層碎木枝和枯草,把原木之間的夾縫填平。由於剛築成不久,30尺見方的臺面還有一點溼軟,上面勉強站開四個弓手。
高臺築在一座小丘下,丘上主要長了白皮松和樺樹,期間穿插著些許樅樹,樅樹的葉子落光了,乾巴巴的像倔強的枯草。小丘上聚散了數百號人,如同隨時準備衝下山劫道的綠林強盜。他們是觀看這場決賽的觀眾,一部分是本省百姓,包括附近的農民,商販,手工藝人,閒散遊民。一部分是從全國各地趕來的各路江湖中人,還有就是早上剛剛惜敗的參賽弓手。這些人或蹲在凸出的巉巖上,或矗立在高處相對整潔的硬草地上,或靠在樺樹幹上,還有幾個人乾脆爬到樹上,眺望四個弓手和他們前方300米處的圍場。
高臺下5米遠擺著一條不知從哪裡搬來的陳年供桌,桌子很長,配了四張款式各不同的老舊靠椅。桌面沒有茶水,頭上也沒有遮陽棚。靠椅上坐著4個人,背對選手,面朝箭頭所指的方向,一個小圍場,那裡傳來可怕的嚎叫。
圍場由松木搭成,歪歪扭扭的粗糙方形,邊長50米。一頭近200斤重的兇悍公野豬在「豬圈」裡來回竄。它就是這場比賽最後的目標,一箭斃命者勝。沒有人能從300米外一箭擊斃200斤重的成年野豬,除非項羽再生,執霸王弓,箭從野豬額正前射入,後腦穿出。參賽弓手只需將野豬射倒,就算「一箭斃命」。即便如此,也難如登天。
這是1919年冬月初三,公曆12月6日。河南商丘一處不起眼的郊外,一場名為「中原第一弓手」的射術比賽。比賽的發起者是大軍閥吳佩孚。
河南地處中原,易攻難守,雖是兵家必爭之地,整個軍閥混戰時期卻沒有哪一派能獨吞。它成了軍閥混戰的殺戮戰場,每次戰火燒來,百姓四處奔逃,大戰過後,生靈塗炭,荒野焦土。想長期獨踞中原,必須建立聲望,吳大帥開展了一系列社會活動,其中包括以健民強國為名義的系列武術比賽。
弓箭早已被熱兵器淘汰,沒有軍事價值。作為傳統武術,箭術比賽又不可或缺。它雖名列其中,但不受承辦方重視。那個寒磣的決賽「擂臺」就是箭術項目最大的工程。冠軍獎金也少得可憐,25塊銀元,加一塊鍍金的獎牌。
這場比賽原本只打算吸引河南及周邊三四個省份的弓手,不料一些知名弓手也從各地趕來,甚至還有千裡之外的偽滿洲國的名弓手,可惜早在前兩輪被淘汰了。進入決賽的四人分別是:蒙古的奇源氏,天津的何斐,廣西的覃白,以及商丘北部馮家莊的段齊雲。
時局動亂,一部分落敗的弓手和某知名弓手的江湖擁躉已經離開,留下來的要見證中原——應該說全國——或者全世界——第一弓手的誕生。那是在1919年,世界上沒有什麼像樣的箭術比賽。但他們不知道的是,往後的100年裡,也沒有一場箭術比賽能和那一場的最後一箭相提並論。
雖然已經入冬,氣候還沒開始冷,倒像停留在仲秋,空氣清爽,萬裡無雲,天空瓦藍瓦藍,乾淨得像一塊水晶。高臺前插著三根和弓手一般高的竹杆,桿頭垂下一指細的黃緞,在風中輕輕飄動。風的大小,方向,溼度,都在這裡。
半個時辰前,第三輪比賽剛結束,四個弓手勝出,他們休息了片刻,用過茶水,逐一向已先回到座位的裁判和賓客行禮。箭術裁判不需要武林中人,他是吳佩孚手下一名年輕的副官。稱得上人物的是應邀前來捧場的幾個賓客。不少弓手是衝著他們而來的。
第一個走上前的弓手是段齊雲。他身高1米7,身體比例失調,上身鼓得像一尊大鐵球,胸腔飽滿,手臂粗壯。下身與常人無異,顯得虛弱可憐。他骨架不大,臉型瘦削,眉骨和鼻梁高挺,粗硬的絡腮鬍子,看上去有北方民族血統。他最大的外貌特徵是那雙冰錐般冷酷鋒利的雙眼,尋常人與他對視會有被一箭穿心的驚懼。習武之人一看便知這人是練弓的,而且身手不凡。
段齊雲的頭上箍了一圈土白色的麻布帶,貌似汗巾。他的衣著比當地普通農民還破舊,腰上,袖口和褲腿用繩子或布條紮緊了,仿佛四處奔波打短工的苦力。他的身上散發著汗臭味,有種悲傷過度的辛酸。他左手提弓,肩上掛著一隻牛皮縫的箭袋,裡面只有3支箭。
段齊雲報上名來,躬身作揖,裁判和賓客對他的窮酸面露驚訝,然後微微欠身,草率地拱手,裁判指了指段齊雲的箭袋,說,「看看。」
段齊雲小心地捏住一支箭的箭杆,遞給裁判。
裁判二十幾歲,面貌英俊,中山裝筆挺,腰部掛著手槍套,被上衣遮住一半。他接過箭,在手中翻看了兩秒,然後不等段齊雲阻止,輕輕用力彎曲了幾下。皺著眉毛說,「塗了油是怎麼?」
「是的,長官,保持溼度。」段齊雲接回箭,舉起來從箭頭朝尾羽望去,搖頭,捏住箭簇在空中用力甩了幾下,再檢查了曲直,放回箭袋。
裁判嘖嘖笑道,「喲,輸了別怨我啊。箭屁股什麼毛?」
「公鴛鴦。」段齊雲邊說邊走去高臺。
其中一個賓客多看了他兩眼,忽然說道,「且慢,段啟勇是你什麼人?」
此人年50多歲,中等身材,錦衣長袍。面部線條粗糲,顏色紅潤。頭髮烏黑,像前朝遺老一樣剪得不徹底,垂於下顎。寬闊的雙眼明亮,凌厲,有悍將氣魄。
段齊雲停下腳步,十分訝異,說,「正是在下祖父。」
那人驚呼,「哎呀!原來是段老前輩後人!失禮失禮!」說罷認真回禮,說,「段老前輩現在可好?」
其他三人都看著二人,他們也想知道這個無名之輩是何許人。另三個弓手正趕過來。
段齊雲黯然說道:「祖父已於十五年前過世。」他別過臉,似乎不願對視。
那人低頭長嘆:「慚愧,我還未報答段老前輩師授之恩,老前輩就棄世而去!」他抱拳說道,「哦,在下張業斌,前朝禁軍弓射教頭。段老前輩一代英雄,箭術超群,他是我前任教頭,對我多有指點。承蒙老前輩關照,在下受益良多。賢侄是虎門之後,殺入決賽,理所當然!對了,還未請教賢侄名字?」段齊雲已經說過,張教頭「忘了」。
段齊雲嘴角微微抽動,說:「齊雲,段齊雲。無字。」他抬步急於走開。
「好名,賢侄必有齊雲壯志。」張教頭再次打量了段齊雲的裝束,沒細問下去,說,「比賽過後,請賢侄務必來躍馬客棧與我一聚!」
段齊雲說,「好。」他沒再客套,幾步跨上決賽臺。張業斌,他怎麼會忘記這個名字?
那三個人聽完二人對話,不覺得新鮮。一個前朝禁軍教頭家業敗落,教出了一個只懂射箭的孫子,既不會經營產業,又不會說話。是個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