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電影對許鞍華來說,更像是一場命中注定的冒險。她活到老,拍到老,忠於自我,更忠於電影。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周刊
文 | 鋼瓚兒 編輯 | 阿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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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鞍華因此成為全球首位獲此殊榮的女導演。
獲獎之後,許鞍華在接受港媒採訪時表示,「我很開心聽到這條消息,並為獲獎感到榮幸!開心到感覺無法用言語表達。我只是希望世界上的每件事都能很快變好,每個人都能像我此刻一樣再次感到開心。」
對於許鞍華的這次獲獎,影迷們一點也不意外。
畢竟,對華語影壇來說,她一直都是獨一份的存在。
導演陳嘉上曾說,「香港電影之所以能夠撐著,是因為我們還有王家衛、許鞍華,而不是因為有我和王晶。」
很多人都將許鞍華的電影,視作是香港精神的真實寫照。
到今年為止,許鞍華已經73歲了。
若非特別提及,很少有人會將這個頂著蘑菇頭、戴著黑框眼鏡、笑起來很爽朗的女導演和70多歲的老人家聯繫到一起。
無論是生活還是工作,她都以極其旺盛的生命力和創作力,步履不停地走在華語影壇的第一線。
一路走來,許鞍華創作的電影作品,不但類型豐富,而且風格多變。
坊間稱她是「得獎專業戶」、「影后製造機」。
她曾6次奪得金像獎最佳導演獎,3次斬獲金馬獎最佳導演獎。
因為擅長拍女性題材,許鞍華還順勢造就了很多影后:
蕭芳芳:《女人四十》,金像獎、金馬獎、柏林銀熊獎影后;
李麗珍:《千言萬語》,金馬獎影后;
斯琴高娃:《姨媽的後現代生活》,金像獎影后;
鮑起靜:《天水圍的日與夜》,金像獎影后;
葉德嫻:《桃姐》,金像獎、金馬獎、威尼斯電影節影后。
她說,「女人拍女人,比較有信心。」
和很多香港導演一樣,許鞍華的血脈裡,同樣也帶有一份漂泊的基因。
1947年,她出生於遼寧鞍山。
名字裡的「鞍」字,代表了她的來處。
她的父親是廣東人,母親是日本人。
許鞍華剛滿5歲,就隨父親舉家遷往香港。
前排為許鞍華
這種遷徙所帶來的印記,成了許鞍華早期電影裡的關鍵命題。
她拍攝的很多作品,都帶有明顯的漂泊之感和鄉愁之韻。
比如,多次出現流浪和遷徙畫面的「越南三部曲」(《獅子山下:越南來客》《胡越的故事》《投奔怒海》),就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三部作品。
一如香港學者羅卡所說:「許鞍華的作品標示了1949年以後出生的香港中國人的特色:立足中國香港、面向國際而尋根於中國的複雜性格,以及無可擺脫的鄉愁和漂泊感。」
在港大讀完碩士後,許鞍華遠赴英國留學,在倫敦電影學院待了幾年。
1975年,她回港後的第一份工作,就是給胡金銓做英文助理,處理胡金銓的往來郵件,為電影《俠女》配英文字幕。
胡金銓(中),許鞍華(右)
之後沒過多久,許鞍華又去TVB做了一段時間的編導。
但許鞍華的父親,卻希望她進ICAC(廉政公署)。
因為ICAC不但薪水高出TVB四倍,而且還能申請住房,入職兩年半以後還有公積金可拿。
許鞍華遵從父命去了,可堅持不到一年卻又回來了,「我那時是個很不安分的人,整天想拍東西,其他事就沒想過。幸好那時人人都覺得拍戲很好玩,甚至沒工錢都肯做,人人都很興奮。」(出自《許鞍華說許鞍華》)
香港電臺電視部從70年代中期開始,拍攝了一套名叫《獅子山下》的短劇。
當時執導這部短劇的許多導演,後來都成了香港電影新浪潮的主力幹將:許鞍華、徐克、方育平……
1979年,許鞍華憑藉處女作《瘋劫》一鳴驚人,與同時期的徐克、譚家明、嚴浩等人成為開風氣之先的「香港電影新浪潮旗手」。
這部由真實兇殺案改編而來的電影,在當時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拍《瘋劫》時的許鞍華
此後,36歲的她,又憑藉《投奔怒海》拿到了第二屆香港金像獎的最佳影片和最佳導演。
很多年後,人們提起這部電影,都認為該片做出的最大貢獻,就是帶出了當時還默默無聞的劉德華。
許鞍華拍《投奔怒海》時,兩岸三地還處於一個相對封閉的局面。
當時,香港導演到內地拍戲是禁忌,一不小心就會失去港臺市場,但許鞍華卻一意孤行,在海南島取景,完成了片中的越南戲。
原本屬意由周潤發出演的角色,陰差陽錯地落到了劉德華手裡。
沒想到,此舉反倒令劉德華一演成名,直接提名了當年金像獎的最佳新演員。
如果說許鞍華是劉德華的恩人,那麼劉德華同樣也可以算作是許鞍華的貴人。
三十年後兩人再度攜手,又合作了一部《桃姐》。
劉德華與許鞍華在《桃姐》片場
2011年,許鞍華正在籌備《桃姐》,她找到劉德華,說了一句讓人心疼的話,「我很久沒有足夠的錢了,你能不能幫幫我。」
於是,劉德華當即投資3000萬,並親自擔任了影片的男主。
這部電影,最終名利雙收,讓劉德華成為了金像獎和金馬獎的雙料影帝。
別人做導演,總是賺得盆滿缽滿。
可是許鞍華做導演,至今還在租房生活,出行全靠搭乘公交或者地鐵。
每次拍片,她都遲遲找不到投資,經常需要去學校教書或拍廣告片來補貼生計。
拍《天水圍的日與夜》時,她中途差點停拍,多虧王晶解囊相助,才得以順利拍完。
電影裡,貴姐聽別人感慨做人難時,曾經笑嘻嘻地反問了一句:「有多難呀?」
有些苦中作樂的意思,像極了許鞍華本人的處事態度。
人文氣息濃厚的她,總有一份關懷弱勢群體、拍小人物的自覺性。
用戴錦華的話來說,「她的電影不光是半部香港電影史,而是我們這一代人共同走過的中國,包括海峽兩岸和香港,包括中國大陸歷史變遷的影像畫廊。」
許鞍華的電影,往往沒有什麼宏大的敘事框架,只將各色小人物置身於歷史洪流之中,由此延伸出一種渾然天成的悲憫之感。
這種悲憫之感,一方面來源於許鞍華幼時地域流轉帶來的不安,另一方面來源於她自身的女性特質,還有一部分來源於她性格裡的文學喜好。(許鞍華是港大的文學碩士)
1990年,她拍攝了一部半自傳式的電影——《客途秋恨》。
電影裡,女主曉恩(張曼玉 飾)有一個妹妹,母親是日本人,而許鞍華也有一個妹妹,母親也是日本人。
許鞍華和妹妹
片中,她借張曼玉之口,說出了她與家庭之間的芥蒂:「我從未見過如此奇怪的家」。
許鞍華的母親,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不會說正宗的粵語,也不太認識漢字。
母親舉手投足間的「怪異」,讓小時候的許鞍華不敢與之親近。
直到《客途秋恨》問世,許鞍華才解開了她與母親之間的芥蒂,母女兩人一直相伴至今。
身為香港導演,許鞍華是最早打破兩地隔閡的導演之一。
除了《投奔怒海》取景海南之外,她導演的《書劍恩仇錄》(1987年),也曾在黃河、西湖等多地取景。
此後,她的《上海假期》和《半生緣》,同樣也在內地拍攝。
早在回歸之前,許鞍華就已經有了不少和內地團隊合作拍片的經驗。
2003年,中央政府與香港政府籤署《內地與香港關於建立更緊密經貿關係的安排》(即CEPA協議)後,內地政策隨之放寬,這讓大批香港電影人看到了內地拍片的希望。
「北上」,成了香港電影人的救命稻草。
然而,當很多「北上」的香港導演遊走於資本與商業之間時,許鞍華卻調轉鏡頭,聚焦市井,去拍攝小人物間的瑣碎與溫暖。
即便後來敘事放寬,她也依然能夠從自己所熱愛的選題裡,找到合適的題材與表達方式。
《明月幾時有》作為一部抗戰題材的影片,被她拍出了別具一格的文藝氣質。
《黃金時代》作為一部名人傳記電影,被她採用「間離」敘事拍得若即若離。
雖然許鞍華擅長拍女性,但她鏡頭下的女性形象,卻與張艾嘉、張婉婷鏡頭下的女性形象截然不同。
既沒有少女玲瓏婉約的心思,也沒有夢幻的情節。
她總是選擇站在最理智的角度,冷靜客觀地著筆,而非將女性的命運簡單地歸因於社會和男性。
她對電影,始終保留著一份清醒的自我認知,「拍電影從來不是刻意去表達或者反對、批判什麼,我寧可選擇近乎殘忍的細緻勾勒與不帶鮮明好惡的價值評判。」
她電影裡的女性,總有著一份獨屬於自己的倔強。
她們有自己的事業,也有獨特的愛情觀。
無論是《玉觀音》裡的緝毒女警安心,還是《阿金的故事》裡的武師阿金,她們都像男人一樣拼殺在職場,展現出了現代女性應有的自我價值。
和她電影裡的這些女性角色一樣,許鞍華也從來不給自己設限。
她總是敢於挑戰他人所不敢嘗試的領域。
比如,對於張愛玲小說的影視化改編,便正是其中之一。
關於張愛玲,文藝圈裡一直流行著這樣一句話:張愛玲碰不得。
可許鞍華卻偏偏不信邪,先後三次將張愛玲的小說搬上銀幕:《傾城之戀》《半生緣》《第一爐香》(上映在即)。
結果,第一次翻拍,許鞍華就拍砸了。
1984年問世的《傾城之戀》,由周潤發和繆騫人主演。
電影問世後,票房、口碑雙雙失利,被影評人詬病為「沒能拍出原著裡最重要的反諷意味」。
之後好幾年,不僅張愛玲令電影人聞風喪膽,就連周潤發也成了票房毒藥。
10多年之後,許鞍華再戰張愛玲,帶著《半生緣》(1997年)捲土重來。
好在,這一次她終於保住了自己的金字招牌,給觀眾交上了一份滿意的答卷。
在片中飾演「顧曼璐」的梅豔芳,還憑藉這個角色拿下了當年金像獎的最佳女配。
如今,二十多年過去,許鞍華再次改編張愛玲的《第一爐香》。
早在開拍之前,該片就因選角問題而引發了不少熱議。
不管是馬思純的大骨架還是彭于晏的肌肉感,都與原著中的形象相差甚遠。
對許鞍華來說,這無疑又是一場充滿困難的挑戰。
不過,向來熱衷於挑戰的她,對此卻並不畏懼。
她說,「無論是寫東西還是拍戲,你不做新的東西跟冒險,不停地在做已經成功的事,那有什麼作用呢?」
拍電影對許鞍華來說,更像是一場命中注定的冒險。
她活到老,拍到老,忠於自我,更忠於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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