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會有一段異常艱難的時光,生活的窘迫,工作的失意,學業的壓力,愛的惶惶不可終日。挺過來的,人生就會豁然開朗;挺不過來的,時間也會教會你怎麼與它們握手言和,所以你都不必害怕的。——題記
7月,因疫情停擺了近半年的電影業迎來了復甦。作為第一批重映的電影,《風聲》有些出人意料卻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風聲之後,世間再無傳奇。」
撲朔迷離的劇情,環環相扣的節奏,精妙絕倫的懸疑,讓《風聲》經過了時間的考驗,十一年過去了,它仍然是華語諜戰電影中不可逾越的「傳奇」。
而我更感興趣的則是那個站在這個波詭雲譎的世界背後的男人——麥家。
一直以為麥家是當代中國作家序列裡一個獨特的存在。一方面,他似乎一直站在媒體的風口浪尖:
2008年憑藉《暗算》獲得第七屆茅盾獎,2013年當選浙江省作協主席,2014年其作品《解密》入選英國「企鵝經典」文庫並被翻譯成30多種語言,而根據其小說改編的電影、電視劇更是「人氣爆棚」,開啟了中國諜戰片的「新浪潮」。
然而在風光無限的另一面,麥家似乎又像個「邊緣人」:他是宅男,不喜社交,對於別人孜孜以求的名利他也保持著審慎的態度——「成功也是一種障礙,寫多了容易自我重複,我不想在循著套路打轉」。
於是他退出諜戰題材,辭去作協主席,從世俗中抽身,於繁華處折返,他回到了人生的原點,用時光的力量反思、沉澱——
五年光陰,七易其稿,麥家終於用主人公「上校」這位不曾被歷史銘記的英雄那顛沛流離又曲折離奇的一生達成了與自身命運的 「和解」,也完成了對自己內心深處渴望到達的文學高峰的一次跨越。
就像他寫在《人生海海》腰封上的那句話:
「人生海海,潮落之後是潮起,你說那是消磨、笑柄、罪過,但那就是我的英雄主義。」
01歸來或離去,只是一場宿命
「這是一個老式的江南山村,靠山貼水,屋密人酬。屋多是兩層樓房,土木結構,粉牆黛瓦;山是青山,長滿毛竹和灌木雜樹;水是清水,清澈見底,潭深流急,盛著山的力氣……」
《人生海海》的一開篇,麥家便把我們帶回了一切故事開始的原點——雙家村。
這個有些典型江南老派鄉村特點的村落,綠水和著青山,粉牆應著黛瓦,弄堂裡的經年不散的臭風和「好像處處是死路,其實又四通八達」的窄巷。
那是「上校」的故裡,也是他人生悲劇的起點。
他當過兵,打過仗,在槍林彈雨中拼殺;做過特工,隻身犯險忍辱負重;當過軍醫,救死扶傷把生死放在一旁……
他是英雄,但那也只是曾經,如風吹散在歷史滾滾而逝的長河裡,繁華落盡,他被拋回了他人生的起點——
他的家鄉雙家村,那個在時代潮湧中早已陌生的俗世,曾經的一切榮耀或者是落寞都成為過眼雲煙,人們叫他「上校」,他笑笑,喚他「太監」,他似乎也不惱:
「群眾一邊鬥爭他,一邊又巴結討好他,誰家發什麼事,村裡出什麼亂子,都會去找他商量……只要家裡遇到什麼要緊事,照樣要去請他拿主意,好像他才是真正的巫頭,天下是都知曉。」
村民的崇拜、質疑、不解、好奇或以訛傳訛的惡意,都像江南水鄉連綿細密的春雨,纏綿悠長卻難易觸及肌理。
即使在無比熟悉的家鄉,「上校」仍是「最怪的人」,他保持著孤獨與神秘,冷漠與疏離,在自己從小到大最熟悉的地方,他卻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故鄉,似乎是每一個遊子心頭永遠抹不去的傷口。
那個曾經的溫暖和柔和消解在漸行漸遠的背影裡,那些不得已或是期盼已久的離別,在歲月裡漸漸沉澱成一道無法言說的傷口,一碰就痛。
「上校」的若即若離下的悲傷,恰是麥家的隱痛。
麥家的故鄉與他那段並不愉快的童年時光緊緊相連,因為家裡成分不好、地位低,麥家的童年裡沒有同伴嬉笑打鬧的模樣,更多是無人陪伴的孤獨、物質短缺的窘迫和被惡意中傷後獨自舔舐的憂傷。
所以,當1981年,麥家以文字為「稻草」逃離家鄉時,他沒有回頭,也不願回頭。
他從家鄉出逃,在一條陌生的道路上遇見了新的人,新的事,他跌倒,爬起,哭過,笑著,他成功過也迷茫過,他有過榮耀也走進低谷。
這很像「上校」離開家鄉後的的經歷,他九生一死,有過令人驕傲的英雄時刻,也有過倍感恥辱的痛苦時分,但當他卸去「光環」,他還是選擇回到故鄉,即使他比誰都清楚,那裡的淺薄、自私、落後,但「上校」還是選擇了回去,選擇了面對,因為這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從這個角度上,麥家或許就是「上校」。
在寫作生涯的頭二十年,麥家拼命的逃離,逃離記憶,逃離家鄉,可是當時間吹散的憂愁,他卻發現每個人都不可能真正的逃離。
「故鄉是雙重枷鎖,它既是一個回不去的地方,也是一個走不出的地方,這或許恰恰就是我們痛苦所在。」熊培雲在《追故鄉的人》的形容或許正是麥家的心聲。
當麥家經歷了人世沉浮,他才發現她之所以是他,恰恰是因為故鄉、童年,那是構成他生命裡的一部分,無法割捨,不能迴避。
於是他回望自己,打開內心,那個曾經想要逃離的故鄉,以文字的方式一點點、一寸寸放回心裡。
這是一場「回歸」,但或許也是另一場「逃離」的開始,對於故鄉,對於人生,只不過是一場宿命,正如文中的「爺爺」所說:
「世間海大,但都在老天爺眼裡,如來佛手裡,凡人凡是都逃不過報應的鎖鏈子……」
02真假與善惡,不過皆是人心
「看人在時間的長河裡不休止的衝突、傾軋,不知誰對誰錯。」
11年前的《風聲》裡,圍繞著「老鬼」身份的種種謎團,人性中最隱晦、最灰暗與最璀璨的一面面在一個個真假難辨、撲朔迷離的場景中,由麥家筆下的文字徐徐鋪陳開來。
11年後,麥家依舊是那個麥家,他一如既往地將筆鋒瞄準了人性,但經歷了世事滄桑、經歷了事業的高峰低谷、經歷了父親的去世,麥家在《人生海海》中對於「人性」的寫法更加殘酷也更現實。
他讓帶有神秘色彩、善惡難辨的「上校」回到了家鄉——「雙家村」。
從麥家將這個封閉的空間定命為「雙家村」開始,一場人性的搏殺便已經悄然拉開大幕:
比如,文中的爺爺讀過書,言必及「報紙上說」,他的威望,他的頭頭是道,他的人情達練,讓他成為「智慧、「道德」和「秩序」的代言人:
「爺爺像老天爺,天上的仙,地下的鬼,人間的理,世間的道,什麼都知道,講不完。」
爺爺甚至連世間最低賤的蛇蟲鼠蟻都不忍傷害,他說,「驚蟄不動土」,因為驚蟄是蛇蟲百豸甦醒的節氣,土裡藏著各種卵胎,動土就要了它的命,「哪怕是害蟲,也應該讓它們投胎活一世」,這是「做人的起碼」。
這樣的爺爺乍一看似乎就是品行純良道德高尚的代表,但當謠言的種子在這座古老的村莊盤旋,當他拼命守護的道德可能被自己的兒子打破時,他的生命陷入了一片幽暗。
那是他生命裡的「刺」,鋒利帶血,剜進肉裡,平時隱匿在血肉裡,但當觸碰到他的核心利益,這根刺便立了起來:他選擇了跟蹤和告發「上校」,那個「純良」到連一隻害蟲都不忍傷害的爺爺,卻親手將「上校」置於死地。
與爺爺相反,老保長的形象則從一開始就不那么正面:
他與「爺爺」相愛相殺,雖不做漢奸事卻吃著漢奸飯,他愛女人,說不來仁義道德,滿口渾話葷話,甚至時不時造謠與咒罵「上校」,但就是看似遊走在道德底線邊緣的老保長卻實打實地從內心敬畏這位落寞的英雄,甚至在最艱難的歲月仍始終如一地死守著「上校」的秘密。
當爺爺告發了「上校」時,恰恰也是這個吃喝嫖賭抽「五毒」俱全的「爛俗人」堅守了原則底線:
「我反正以後再也不會踏進你家一步,他也別讓我在外頭看見,看見我就要罵,就要打,打死他我就去坐牢……」
爺爺與老保長,一個是道德標杆,一個是爛俗的代表,去因為「上校」置換了立場,可憐可悲又可嘆,誰是好人?誰又是壞人?哪裡是黑?何又為白?
就像麥家在文中所說:
「人和獸之間,只隔著一團憤怒,像生死之間只隔著一層紙。」
但這或許就是人之所以為人的原因所在。
因為是人,我們追求道德,我們標榜仁義,但我們也逃不開、避不掉人性中最複雜幽暗的晦暗——
人如此荒唐,以至於一個「堅守」一輩子道德的老者會被一個憑空捏造的流言擊潰,從而引發一連串的悲劇;
人也如此高尚,能夠支撐一個以投機謀生的老流氓在紛繁吵鬧的亂世裡堅守自己的諾言與底線,儘管沒人會承認與認可。
但,那也是一種英雄主義!
03沉淪或救贖,終將成為過去
每一部成功的小說都離不開故事,故事離不開人物,人物離不開命運,命運的沉浮以及隨時可能發生的變數蠱惑著每一個閱讀文字的人。
《人生海海》之所以一經面市便引起了轟動,便和主人公「上校」那跌宕起伏的悲劇命運息息相關。
無論是他屬於「上校」的光輝而離奇的冒險經歷,還是屬於「太監」的平庸而冷漠的歸隱歲月,他的命運始終是邊無際的海中翻湧的一朵浪花:
他幾度與死神擦肩而過,他嘗遍了人世冷暖,看淡了世態炎涼,在那個生他養他的家鄉,每一個人,哪怕是尊重他,敬畏他的人都想「扒」下他的褲子,去「看看那段不能看,看了就會弄髒雙眼,卻又因為不能看所以才一定要看,哪怕由此被冒犯被傷害的文字」。
那段文字背後的秘密是「上校」的隱痛,是他一生的恥辱,也是他曾經的付出,是他最隱秘、最忌諱的過往,他全力以赴地守護它,甚至為了這個秘密用那雙救人的手割掉了窺視者的舌頭、挑斷他的手筋,哪怕為此他會墜入無邊的地獄,他也在所不惜。
他是一朵浪花,只能沉淪在時代的浩渺洋流裡……
但浪花之所以成為浪花,不僅僅因為她對自己的命運無法把控也因為即使沉淪在陰冷暴虐的水域裡,它也能在冰冷海水中擁有屬於自己的一席之地。
這是一種沉淪中的救贖,是一種矛盾中的自洽。
文中那個以「拯救者」出現的林阿姨。她是菩薩,是觀音——
「村裡人都叫她小觀音,也把她當作觀音菩薩待,她也像觀音一樣待全村老小。」
她對「上校」真心實意,她愛他,愛得一往無前,愛得銘心刻骨,但也是這份愛,促使她親手毀了「上校」:
她檢舉了他,令他身敗名裂,摘掉了英雄的光環,黯然回鄉,走向那未知的深淵。
林阿姨在「上校」最落魄的時候決定回到他的身邊,不明就裡的人們認為這是林阿姨對於「上校」的救贖,而這又何嘗不是「上校」對於林阿姨的救贖——
他用自己那段殘破的記憶去渡化林阿姨,使她用一生的體貼入微、無怨無悔的照料去彌合心裡那份濃稠的化不開的愧疚。
這是一種慘烈的酷刑,但又何嘗不是對於無常的命運最仁慈的和解?
和解並不是消解,消解是忘卻,和解卻是接納。
瘋了的「上校」不再懼怕展示曾經諱莫如深的「秘密」,但他同時也說:
「沒有人會忘掉自己的寶貝藏在哪裡,也沒有人會忘掉刺穿自己心的箭。」
但不忘記並不代表執迷。畢竟之於時代,人之渺小不過滄海一粟,磨礪與苦難從來都是生活的附屬,但生而為人,逃不開,躲不掉,不如去直面命運的波瀾與驚喜。
麥家的筆下的「上校」之所以閃動著「英雄主義」的光輝,並不是他曾經的輝煌的歷程帶給他的,而是在他生命的谷底,在「認清了生活的真相後」,他仍能以「英雄」般的博大去不斷地包容、寬容甚至接納著命運的無常與惡意。
而麥家也終於通過「上校」的救贖面對了自己:
那個曾經拼命想逃離的故鄉,那個曾經拼命想掩藏的過去,這是一种放下,也是一種和解,與歲月,與命運的和解。
「人生海海,敢死不叫勇氣,活著才需要勇氣。」
《人生海海》的書名來自一句閩南語,形容人生像海一樣複雜多變,每個人都會經歷苦難,每個人也終會找到與人生的相處的方式。
願每一個真實的你,在奮力渡過「人生海海」的時候能不忘良善,清澈明朗,滿懷勇氣!
畢竟,英雄終將落寞,但是人生從無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