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欣賞】 楊獻平 | 遙遠的博爾塔拉

2021-02-15 蓄勢

楊獻平,河北沙河人。作品見於《天涯》《人民文學》《山花》《詩刊》《中國作家》等刊。已出版主要著作有《夢想的邊疆——隋唐五代時期的絲綢之路》《匈奴秘史》《沙漠之書》《生死故鄉》《沙漠裡的細水微光》《作為故鄉的南太行》《歷史的鄉愁》,詩集《命中》等十多部,作品入選中國當代最新文學排行榜,多次被各類選刊、年選和選集選載,先後獲得全國第三屆冰心散文獎單篇作品獎、全軍優秀文藝作品獎、首屆林語堂散文獎提名獎、在場主義散文獎和四川文學獎等數十項。現居成都。中國作協會員。

   文|楊獻平

 

那是遼闊和極遼闊所在。在此之前,我在距離它不太遠的河西走廊北側,唐時的絲綢之路回鶻道,今天的甘肅酒泉和內蒙古自治區額濟納旗之間的巴丹吉林沙漠,著名的弱水河畔,生活了十八年。每想到或看到新疆二字,就覺得了一種莫名的振奮和喜悅,還有嚮往、憂心、夢想、出塞、民族、宗教、牧場、草原、湖泊,喀喇崑崙、阿拉山口、克拉瑪依、伊犁、庫爾勒、輪臺、和田、博爾塔拉、巴音郭楞,乃至精絕、烏弋山離、 莎車、焉耆、姑墨、疏勒、高昌、樓蘭、尉犁、烏貪訾、鄯善、前後車師、龜茲、 蒲犁等充滿傳奇的古國,烏孫、匈奴、月氏、突厥、鐵勒、薛延陀、葛邏祿、拔汗那、回紇、吐蕃、吐谷渾、契丹、喀喇汗王朝等等此起彼伏的遊牧民族名諱,及其不斷建立的零散的「其興也勃焉,其亡也速焉」的大小政權,不論時間長短,規模大小,其創造的歷史文化和所形成的文明形態,都是燦爛的,也是雄渾的,是迅疾的,更是偉大的,

他們擁有「以力為雄」「以戰止戰,以戰養生」的民族傳統,剽悍、決絕,充滿英雄主義和鐵血精神;他們具備「來如閃電,去如飛鳥」的輕捷戰鬥力,更是閃電戰的最早發明者和嫻熟運用者,在漫長的,群雄逐鹿的廣袤地帶,無論是哪個民族,都曾經湧現出自己的民族或部落統帥,在廣闊的天地之間,運用大規模的運動戰術,進行了諸多的創造與建立。他們被稱為改變世界文明和格局的總開關與發動機,不僅對中國歷史進程有著巨大的影響,也對中亞和歐洲,乃至世界歷史與文明有著強勁的推動甚至篡改、主導作用。

在這一方面,匈奴於公元前178年和171年,冒頓晚年時期,其子稽粥,即後來的老上單于先後兩次通過驅逐大月氏,進而引發的,自蒙古高原,沿著綿長的中亞,以及喜馬拉雅的天然坡度,對歐洲民族、歷史、文化、文明的深度翻犁,構成了史前時期,世界版圖上,最為恢弘的人類文明景觀。

當然,最著名的,還是絲綢之路,日本學者羽﹒田亨在其專著《西域文明史概論》當中說,在整個陸上絲綢之路,乃至人類文明的蒙昧時期,一直到兩宋之前,新疆(即小西域)這個咽喉要道和東西高地,就像自來水龍頭的總開關,文明的東來西去,文化的碰撞融合,物產的交流,技術的嬗變,農耕與農作物的移植和紮根,種族的混血等等,其作用無比重大。事實上,中原帝國,或者說農耕的「冠帶之室」對於西域的猜想,一直是美奐美侖、無限神往的。如《穆天子傳》中的西王母及其仙府瑤池(即齋桑泊,今位於阿爾泰山和塔巴哈臺山脈之間的淡水湖),以及龍脈,儘管這是一個風水術的名詞,但人們歷來認為,崑崙山便是中華民族的「祖脈」所在,東方朔《十洲記》中說:「崑崙,號曰昆崚,在西海之戌地,北海之亥地,去岸十三萬裡。」

道教認為,崑崙山是元始天尊的道場。而元始天尊,則是道教中類似於開山鼻祖一樣的神仙。名山大川,清靜幽秘之地,一直是佛道青睞的「洞天福地」和「寶剎名寺」。古人對於崑崙乃至西域的推崇,除卻浪漫主義的想像之外,更重要的是,我們的祖先在地理學尚不發達,家國觀念還比較淡薄的時候,就已經意識到了自身所在陸地的不可分割,以及萬物皆有來源,四荒八極,皆為我有的重要性。這其中,既有地理上的完整觀念,也有精神上的圓滿思想。事實上,新疆雖然遙遠,但在整個中國歷史上,一直是王朝對外經略的重要前沿,如兩漢時期對西域乃至中亞的探險,隋唐兩代幾乎都是在開國不久,就開始了對西域的統治和管理。文化科學方面,鳩摩羅什、玄奘、悟空、杜佑等人在西域的各種奇遇,乃至歐亞大陸與中央帝國的物質交流與文化文明碰撞、輸入和輸出,都使得這一片蒼茫和遼闊之地,與中原構成了血肉聯繫,並以其雄渾之姿態,高海拔的自然風貌,與浩渺之海洋,既形成了強有力的對比,又構成了山水相融,高原與低地的遙相呼應。從整個歷史文明來看,自西向東的擴散、漫漶與浸潤,構成了東方文化當中一道典型的、獨特性很強的景觀。 

在成都,決定去新疆的前幾天,我的心裡,總是有一種忐忑,還有一些說不清楚的興奮。七八年前,在河西走廊十八個春秋,在軍旅當中,我不僅認識了諸多的人,其中不少來自新疆。人生在世,無非是混人群,幾乎每一個與我相處或者同在某地的人,都給予了我或大或小的影響;至今令我感到欣慰,甚至此生有幸的是,若干年前,就在青春期即將被瀚海大漠消耗殆盡的時候,我娶了一位甘肅的妻子,並且有了兒子。甘肅新疆,一衣帶水,不僅是地理上的, 還是血脈和精神上的。西北對我的賦予,甚至說「造化」,是我內心裡感覺最為榮耀的一件光榮之事。再後來,有一位江蘇籍的戰友,轉業後,跟隨妻子,去到了伊犁,還有一位科長,也跟隨嫂子去了新疆。自從2010年調到成都之後,我每年都要甘肅看望嶽父母。他們是我這一生當中最重要的親人。在甘肅軍旅生活當中,他們使得我這樣的一個外省的農民子弟,在空曠的沙漠和浩大的西北,真正地體驗和擁有了真正的家。

去新疆看看,或者說,去看看新疆。我覺得,這樣的一種心態是符合常理的。新疆雖大,可它也是我們的、中國的和世界的。再說,我還想藉此機會,去看看在那裡的幾位朋友。事實上,在稠密的內地待久了,總是會覺得,新疆西藏這樣的地方,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也像內地這麼快捷。那幾位朋友、領導和佔有,都是我在部隊最難忘的,他們都對我很好,給予了很多的幫助和照顧,猶如兄弟一般。再者,我還想從烏魯木齊乘坐動車到酒泉,去看望嶽父母。他們都老了,只要有機會,就要和他們在一起幾天。

在世上,每個人的一生都有很多的遭際,有些猝不及防,有些喑啞許久,有些充滿悲劇,有些則傷情不已。人生第一個需要面對的,不是生活的一如既往,波瀾不驚,而是命運的無常。不知從何時起,每一次乘坐飛機,我總是擔心,害怕某種突然的厄難。人到中年,很多時候不僅輸不起,還必須時時刻刻保持「在位」狀態。

胡思亂想一番,多的是悲觀。在高空看到黃色的浩大的巴丹吉林沙漠,眼睛就有些潮溼。「十八年的時間,與在故鄉等同。沙漠容納了我,又消耗了我。西北成全了我,又使我不得不離開。」我甚至可以看出,那裡是老營房和飛機場,還有嶽父母的家所在的方位。這次我才明白,一個人終究是逃不過地域的浸染與塑造的。我雖是河北太行山人,但後來的性格乃至精神的形成,卻源於西北。這非常奇妙。就像嫁接,還想再生。不知覺間,飛機抵達烏魯木齊,這個傳說中帶有各種奇趣、美麗和充滿混血氣質的城市,日光強烈,車輛稀疏,午後的街道上行人寥落。「這就是無數次想來,且沒有來到的地方嗎?」我在心裡問自己。以直覺判斷,烏魯木齊這座城市,在外觀上是與西北乃至西藏的諸多地方沒有太大差別,建築不夠稠密,甚至有點陳舊,也高高低低的,有些現代氣息,但總體上又有些古板。也和其他的西北地區城市一樣,烏魯木齊的空氣中也永遠飛行著諸多的看不見,但可以明確感覺到的細膩灰塵。

塵土構成了乾旱的高海拔地區的基本特徵,雖然四面雪山,並不怎麼缺水,但烏魯木齊也不得不保持了這樣的一種「統一的面目和氣息」。到住處下車,一看是石河子賓館。這個名稱也異常熟悉,似乎就像是某一些老朋友,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親切感。因為,石河子有一家詩歌刊物,名叫《綠風》,詩人艾青當年也曾在這裡下放。需要說起的是,也是參軍西北之後,我也開始了詩歌乃至文學寫作,但至今不敢自稱詩人和作家。我只是一個心有猛虎與疆場,外表粗糙如風化巖石內心卻小橋流水、草木柔軟的人,對於當代新詩以及文學寫作,只是一種情感上的需要,還有生活和靈魂的某種添加劑與用以照耀,尋得片刻虛妄溫暖的自覺訴求。

吃飯,遇到熟悉的幾位朋友。聊天,喝酒。其實,我很久不喝酒了。2016年的抑鬱症使得我九死一生,喝酒對於腦神經的損傷多數是不可逆的。但必須喝一點。人和人,尤其喜歡舞文弄墨的人,不喝酒,在一起便少了很多的樂趣。酒和酒至微醺,使得人無意中獲得了一種狂妄的快感,以及藐視天下的短暫情緒。晚上,與同房的王川,來自山東的散文家和詩人,幾年前,他給我的一本書寫過評論。這一次相見,倒是意外,又覺得親切。兩人聊文學和共同的朋友,頗為投機。在這樣的年代,人和人,即使粗通文墨,很多時候的牴觸多於放鬆。正如詩人龔學敏所說,這個年代,人和人之間,一個越來越明顯的主題就是不信任和陌生感。

夜晚闊大、無際、深刻而又駁雜,華燈照耀,陰影處處。奇怪的是,我卻沒有一點到外面轉轉看看的想法。長期以來,我總覺得,新到一個地方,需要的是某種感覺,用眼睛和心觀察、諦聽,然後自我分析之後,才會與某些地方心神貫通的感覺。一夜之後,日光鋪滿窗戶之後,醒來,感覺有些異樣,靜心細想之後,才知道自己置身於在傳說中嚮往了二十多年的烏魯木齊。車聲不斷襲擊,樓後面還有一些操漢語的大聲說話,樓道倒是靜悄悄的。新疆的作家和編輯武夫安在大聲叫同來的朋友抓緊時間下樓,到對面一家回族餐館吃早餐,然後登車,前往500多公裡之外的博爾塔拉。

烏魯木齊早晨的明亮令人暈眩,置身其中,有被清洗的感覺。對我來說,西北早晨的這種氣息或者說氛圍,是久違了的。穿過柵欄的馬路,進入餐館,撲面而來的牛肉麵、酸湯麵、炒洋芋、三泡臺、羊肉包子、滷牛肉的味道,像是一群飛螞蟻,不一會兒,就灌入到了體內。我敢說,地區、食物是決定人群風習和文化的主要因素,就像幾年前,很多人以為我是甘肅人一樣,天長日久,人在某一地域,總是會被不自覺地重新「定型」,從相貌到習慣,以及對周遭事物的判斷與認知方式。也就是說,住在烏魯木齊,再吃這裡的特有的食物,才能夠真切地感受到內在的烏魯木齊乃至整個新疆的味道和氣質。我要了一碗牛肉麵,從前在甘肅,從不愛吃這種面,主要以米飯為主,沒想到,到成都之後,卻覺得牛肉麵實在是一道美味,特別是蘭州的。

旅途開始,天空格外高和藍,讓人想起永恆、純淨、自在、大智若愚等等可以賦予的詞彙。而真正的行程開始,才會覺得,新疆的大,完全是沒有概念和邊際的,也是不可測量和概括的。正如新疆人說話,指某個地方的時候,「那」字拖得越長,距離就越遠,甘肅人也是。沿途的路邊,都是林帶,不高的胡楊樹排列成行,在連霍高速一側的沙灘上,頂著滿頭綠葉,士兵一樣的列隊。林帶背後,是很大的田畝,種有苞谷、棉花等農作物,還有一些先前種著麥子,此時已經收割,只餘下金黃的麥茬,黃金一樣對應戈壁的蒼涼與天空的湛藍。

「古代取經的高僧,來往的使者,出塞的將士,充軍和流放者,如此漫長的道路,要走多久,途中又會遇到什麼?」在飛馳的車子上,我不由自主地這樣想。如此迢遙、悠長的路途,那探險的勇士張騫,當年如何進入康居?蔥嶺上下,大雪與豔陽,儼然不同的兩個世界,陳湯和甘延壽的軍隊,怎麼翻越,又在江布爾擊殺郅支單于?張孝嵩和高仙芝的軍隊,如何穿越帕米爾進入雪域高原,馳援拔汗那?還有那些東來西去的商賈,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他們是比冒險家更具有勇士氣概的一群。還有在安西都護府當過副節度使的詩人高適,他赴任的道路一定漫長而又充滿各種蹊蹺的遭遇,幾乎每一個地方,都能激發他作詩的靈感與激情。而《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則是其中最為精彩的一首。西域的大氣遼闊,戍邊將士的生活,乃至在異地的陌生體驗,使得詩人豪情縱橫,佳句飛揚。如此的邊塞,構成了男人,特別是軍人最亮麗的本色,血性與剛勇,懷鄉的憂傷,生命的脆弱,乃至命運的強大壓迫,構成了古來邊疆將士們最根本的精神和心靈底色。

車到三臺,烈日照舊,但相比內地,新疆還是蠻涼快的,有風,可以吹吹,還有甜得讓人心尖發顫的西瓜、哈密瓜,這類的瓜果,讓每一個來到新疆的人,覺得了大地的慷慨與甜美,甚至活著的愉悅。新疆自治區《人民公安報》的總編龔培德說:「這裡的西瓜多的,五十塊錢隨便拉,還有的,直接丟在地裡,誰願意要就要。」

他還說 :「新疆人吃西瓜,伸手抓下去,只掏出瓜心那一部分,其他的,丟給羊子驢子馬兒吃了。」眾人皆呼奢侈。而我卻知道他說的是實情,甘肅酒泉乃至內蒙古額濟納旗,也曾經有過瓜果過量,大批圓滾滾的西瓜和哈密瓜,如同無數的棄兒和遭拒絕的難民,直接爛在地裡的事情。

我特意要了抓飯,印象中,妻子曾經做過,以羊肉、胡蘿蔔、洋蔥、大米為主料,再加上辣椒。吃起來很好,曾經和單位的司機,吃了一次,便念念不忘。到新疆,我也想嘗嘗。這裡的做法是,也有胡蘿蔔和大米,羊肉,但沒有洋蔥和辣椒,羊肉是一整塊帶骨頭的那種。我吃了一口索然無味。猛然覺得,還是妻子做的抓飯好吃。暗暗對自己說,在新疆再也不吃抓飯了!吃完,站在空闊的馬路邊,看著房屋散落的村莊,烈日以下,綠葉焦枯。但我知道,一到傍晚,這些蔫頭蔫腦的孩子們,就會再度煥發活力,以飽滿甚至鼓脹的姿態,進入風吹萬裡、星鬥垂掛的西域之夜。

可到了博樂市,太陽依舊高懸,金色的光輝鋪在大地所有的事物之上,那神情,像是一種不動聲色的布道,更像是一個無上的君王,在用自身的能量,餵養它在地球上的每一個子民。而我,對於博樂市,卻向來一無所知,討論時候,當地作家李佩紅說:「博爾塔拉是蒙古族自治州,是新疆最小的一個州。這裡的居民多數是蒙古人,起初是瓦剌,也就是西蒙古,後來又分成衛拉特、土爾扈特、準噶爾、和碩四大部。其中,由黑海東歸的土爾扈特蒙古部,有一部分被安置在這裡。」關於此,我知道一些,我從軍所在的額濟納旗就是三百多年前東歸的土爾扈特蒙古的另一個安置地。關於這個傳奇事件,在世界範圍引起了關注和反響,正如愛爾蘭作家德尼賽在《韃靼人的反叛》一書中所說:「從有最早的歷史記錄以來,沒有一樁偉大的事業能像上個世紀後半期一個主要韃靼民族跨越亞洲草原向東遷逃那樣轟動於世,那樣令人激動的了。」

逐水草而居,是遊牧者的天性,是人在大自然當中最自由的狀態。而人類卻總是自設疆界,自我拘囿也相互拘囿。政治、軍事、經濟,終究是手段,而文化精神,才是真正的靈魂。關於西蒙古,在唐代稱之為漠西蒙古,元代稱之為「斡亦剌惕」,或者「外剌」、「外剌歹」,明時叫「瓦剌」,清朝為「厄魯特」、「額魯特」、「衛拉特」,國外相關書籍稱之為「卡爾梅克」「克爾梅克」「哥爾梅克」。蒙古語中的「衛拉」即「近親」獲「鄰親」之意,還有同盟和同盟者、「林中百姓」「林中人」「林中民」等解釋,衛拉特蒙古部落以採集和漁獵為主。其中的土爾扈特部的的先祖為王罕,又稱為翁罕。在元代,他們是成吉思汗的護衛部隊,驍勇、忠誠,為成吉思汗所器重。公元1628年,土爾扈特人離開新疆的塔爾巴哈臺故地,越過哈薩克草原,度過烏拉爾河,進入當時尚未被沙皇徵服的伏爾加河下遊,裏海之濱,建立起了土爾扈特汗國。

與其他遊牧民族一樣,土爾扈特蒙古部也是汗王為至高首領。為控制土爾扈特,沙皇決定將土爾扈特的「固爾扎」(類似內閣或者議會)改組。公元1761年,汗王敦羅布喇什病故,其年僅十九歲的兒子渥巴錫繼位,沙皇以為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派人直接管轄「固爾扎」並以年俸制度拉攏土爾扈特權勢人物,任命親近沙俄的土爾扈特王公策伯克多爾濟為「固爾札」機構總負責人,加緊分化瓦解土爾扈特,進而達到駕馭土爾扈特的政治目的。

這時候的沙俄,不斷擴張,僅在與土耳其作戰當中,就有數十萬喪生。連年作戰,再加上沙皇的各種徵調,民間起義此起彼伏。這使得沙俄不得不加重稅賦,擴充兵力,用以對外作戰,對內鎮壓。作為附屬國,土爾扈特汗國也深受其害,青壯年人口銳減。公元1767年,渥巴錫汗以秘密會議方式,醞釀東歸計劃;1770年秋天,再次召開秘密會議,明確決定帶領民眾東歸。但不慎走漏風聲,不得不提前啟程。1771年1月4日,因為暖冬,河水沒有結冰,渥巴錫汗只好捨棄駐紮在伏爾加河左岸的一萬多戶部眾,命令右岸的三萬多戶蒙古族立即啟程東歸。為保證安全,渥巴錫汗親自率領一萬名土爾扈特猛士斷後,親手燒毀了自己的宮殿,以示決心,其他部眾也跟著效仿,點燃了自己的房屋,一時間,有土爾扈特汗國內到處熊熊大火。

沙俄女皇葉卡捷琳娜二世在聖彼得堡得到消息,立即派出大批哥薩克騎兵,追趕東去的土爾扈特人,同時派部隊嚴密監控留在伏爾加河左岸的土爾扈特人。幾天後,渥巴錫汗及其部眾在穿越伏爾加河和烏拉爾河之間的草原的時候,哥薩克騎兵追上了一支走在外側的趕著牛羊等牲畜的土爾扈特人隊伍,雙方展開激戰,由於敵我懸殊,九千土爾扈特人全部犧牲。在奧琴峽谷,哥薩克騎兵以閃電的速度,佔領了險要隘口,情況危急,但渥巴錫汗冷靜指揮,一番激戰,徹底消滅了追趕堵截的哥薩克騎兵。

公元1771年4月,乾隆三十六年三月,渥巴錫汗帶領的土爾扈特人回到了故土。清宮檔案《滿文錄副奏摺》記載,離開伏爾加草原的十七萬土爾扈特人,一路惡戰,又遭疾病和飢餓,「其至伊犁者,僅以半計」。在伊犁河岸,伊犁將軍伊勒圖派錫伯營總管伊昌阿等前來迎接。當年秋,渥巴錫汗等四十人,長途跋涉,前往承德避暑山莊拜見乾隆皇帝,受到隆重接待。為紀念此事,乾隆下令在普陀宗乘之廟,用滿、漢、蒙、藏四種文字銘刻了他親手撰寫的《土爾扈特全部歸順記》和《優恤土爾扈特部眾記》,同時下令,將巴音布魯克、烏蘇、科布多等地,劃給土爾扈特人作牧場。 

起初,博爾塔拉為塞種人的遊牧地,屬歐羅巴人種地中海類型。早在匈奴驅逐月氏的時候,整個歐亞大陸上的遷徙運動成多米諾骨牌一般,席捲了整個世界,導致了各個民族不得不在強大的弓弦和馬蹄之下,向著其他更適合他們生存的地方運動,從而帶動了深刻而又持久的民族和文明融合。渥巴錫汗的率眾東歸,構成的是,早期民族遷徙之後的逆潮流運動,類似的活動,大致是極少有的。土爾扈特蒙古族的回歸,使得原在博爾塔拉的其他蒙古族得到了壯大,與原先就在這裡的和碩、衛拉特、準噶爾等再度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一家人。

1671年,準噶爾蒙古內部紛亂,清政府歷經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方才平定。與此同時,大小和卓之亂也得以平息。至此,西域被改稱為新疆。但自清朝統轄新疆開始,為了填充力量,鞏固邊疆,不斷地進行了移民軍屯的活動。其中,原駐牧地在今河北張家口一帶的察哈爾蒙古,先後兩次奉命西遷。據新疆大學李滿喜《清代察哈爾蒙古西遷及其文化變遷》一文顯示,這一次,察哈爾蒙古的西遷分兩批進行,第一批於乾隆二十七年,即公元1762三月二十日起程,在「地處察哈爾八旗中心位置之達蘭圖魯地方集合」,人數為1737員,於1763年二月初三抵達烏魯木齊,1000名攜眷察哈爾兵丁中,有200戶察哈爾兵,大小家口五百四十二名按原計劃留駐烏魯木齊,其中的843人於同年四月十五日抵達賽裡木湖。第二批於1763年西遷,含家眷共計2000人左右,其後裔至今居住在今博爾塔拉河流域的新昂吉(新營)。就此,清朝當時的伊犁將軍明瑞說:「惟安置此項移駐之察哈爾人等至關重要,若創辦妥當,方得以安頓,漸次立業,長久獲益」。

博爾塔拉位於新疆的西部邊陲,是亞歐腹地通道的兵家必爭之地,如伊犁將軍明瑞所說:「再,雅爾駐兵,需由伊犁相助,侯塔爾巴哈臺駐兵就緒後,博爾塔拉即處伊犁、塔爾巴哈臺之間,該處有冬夏兩季好牧場,且土地肥沃,於遊牧兵丁孽生牲畜,殊有裨益,相應將察哈爾二昂吉兵丁家眷,即行駐住博羅塔。」這一歷史事件,相對於渥巴錫汗的東歸傳奇,不過是內部發生的一次人口挪移。但對於博爾塔拉來說,則是一種新的,來自種族內部的加強與融合。這種形式,自兩漢以來,一直是王朝的慣常動作,移民實邊,以軍墾而恢復經濟、充實邊防,這種軍民結合,雙效兩用的方式,其作用是巨大而且長期的。

終於迎來了傍晚,落日熔金,輝煌的博爾塔拉,安靜的博樂市,一切都與內地沒有兩樣,人們在街道上溜達,只是,廣場上的舞蹈比內地的要專業一些,蒙古及其他遊牧民族後裔,舞蹈是他們的天賦,也是他們最好的肢體動作與生活的重要部分。我們在街道上走過,帶著異鄉人的目光,總是想從中覺察出一些新奇的東西,但很失望,落日下的博樂市金碧輝煌,各種建築、柵欄、草木之上,都流淌著令人眼睛發亮的光澤。吃飯,回到房間之後,湖南的公安作家申瑞槿和詩人餘海燕泡了玫瑰黑茶,大家聚在一起聊天,其中還有新疆本土的作家詩人段景、李曉、子茉,河南作家寇洵、山東顧梅、呂仁傑等等都在。以詩文聚在一起的人,不說詩文,必定是葷段子、生活趣事。活動的組織者武夫安說了一個笑話,云:一老漢趕著毛驢車,還有一個少婦。車到半路,老漢越看心裡越歡喜,便對少婦說,我們嘛,到林帶裡吃饢去,驢子嘛,那邊吃草。少婦允。又走了一會兒,少婦覺得了甜蜜,主動對老漢說,我們嘛,到林帶裡吃饢,驢子嘛,那邊吃饢。老漢允。又走了一會兒,少婦又說,我們嘛,林帶裡吃饢,驢子嘛,那邊吃草。老漢臉露驚懼,說,你和驢子嘛,林帶裡吃饢,我嘛,吃草去!

民間的笑話,必須使用方言,講出來才有味道。這明顯是一個黃色笑話。眾人哈哈大笑。性於人類,尤其是在民間,應當說是一個萬能的鑰匙,通過這個鑰匙,就可以打開很多的鎖子,通往更多的道路。即使陌生者,一旦進入了性的環節,一切就都會袒露甚至打開來。性是人的尊嚴和屈辱的最後一道防線。

夜深,睡眠也是深的。博爾塔拉,這個充滿遊牧的馬蹄、奶香與羊骨頭的地方,青草覆蓋的阿拉套山、厄爾格圖爾格山、崗吉格山、別珍套山、麻依拉山、婆羅科努山,將這一盆地,銀色的草原團團包圍,只餘下阿拉山口,通往中亞,也由中亞通往新疆乃至整個中國。即使不知道博爾塔拉的地形地貌,每一個來到的人,也都在其中感覺到一種圓形的包圍或者說圍裹,還有一種不自覺的下陷。尤其是夜裡,在博樂市,我看到的天空果真如氈房穹頂,那種凸出的圓,有點尖,但非常溫和。它令我想到慈祥和慈悲,想到至高的俯瞰與神靈的優雅與良善。

面對如此大水,沉靜的軟弱之物,在偌大的草原之間,更加柔和、優美、溫馴。水的力量,至柔至剛,大有大無,象形又無形,無心卻有方向。老子說上善若水的意思,大致就是水無常形,其隨波逐流,沿形走勢,遇山則止,進而扭轉,遇水則水,遇土潤之,即使前面是懸崖,或是人居,它都不改初衷,不從其他,向下而流,向上蒸騰。如此的至善至美的物質的,不僅是大地和眾生的血脈,也是精神和靈魂當中的雨露春雨。當然,極則反,盈則虧,當水匯集,萬千成河,咆哮而行,則會對一切造成傷害。

站在賽裡木湖岸邊,背後是一色發青的草原之中,排列著諸多形如正值青春期乳房的山丘,渾圓、坦蕩而又風情萬種,而方圓不見邊際的湖水,幽藍、深藍之中,泛著諸多的太陽及其光輝。在這裡,我覺得人之渺小,生命之簡單,在龐大的自然面前之不足道,以及一些人和生靈落在草原和湖邊的卑微。當然,我也看到了美色,大地之美,從來是不露聲色的,更不會自恃,不可一世。它只在人的眼睛和感覺當中,呈現出多種模樣。所有的賦予,包括讚美與歌頌,驚嘆與跪服,對它來說,都是虛妄的,無效的。而人,總是竭盡全力,對自然發出各種各樣的聲音。

實際上,自然需要的,不過是人的出脫與歸來,相融相合,以及相互之間的尊重與恰到好處。我也不刻意免俗,興奮、跳躍,然後又登上水邊的巨石上,讓山東作家王川拍照留影。正在搔首弄姿的時候,一片白浪奮勇而起,直接撲向我的背部。涼、溼,那種乍然的感覺,讓我在想到了世事的無常,溫柔的殘酷,不自知的狂妄後果。跳下來,拖著一身的賽裡木湖,蹣跚到扯上,避開女眾,脫下衣服,拿到車窗外晾曬。因此,後來的賽裡木湖其他的岸邊風景,我沒有前往。我一點都不覺得遺憾。我已經在它身邊了,它湧上來的那些水,就是整個賽裡木湖,就是這泱泱之物對我的禮遇和饋贈。

倒是賽裡木湖西北岸,風景獨好,天空與大水,雲朵與漣漪,相互映照、吸納、襯託和提煉,使得賽裡木湖在這裡風姿盡顯,綽約、優雅、安靜,有大自在,更有包容性與大智慧。岸邊的山坡上,植被青翠,微凸的山坳之中,有一片雲杉,棵棵如箭,向著天空張弓待發。我對同行的朋友說,此地可以居住,堪比仙境。只是,風太大了,吹得賽裡木湖顫抖不已,這時候,太陽自高空神情黯淡,繼而又迴光返照般地抖擻精神。哎呀呀,哎呀呀!我如此發聲,但不知道如何表達。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我還能說些什麼呢?只見藍得令人沉醉的賽裡木湖此刻滿身金光,猶如一尊巨大的佛像,雍容地躺在大地之上,用外邊的浩蕩與內心的境界,接納天與地的撫摸,以及岸邊每一株草木的朝拜。至於遊客,它之青睞徒步的和騎馬的,我們這些乘車的,抱著到此一遊的的遊客,大抵是淺薄的,了無趣味,且渾噩不堪、毫無覺悟之心的。

去霍爾果斯高速路上,我才知道,所謂的連霍高速。霍就是霍爾果斯口岸,隸屬於霍城縣。這是亞歐大陸經濟帶的中心,與哈薩克斯坦之間,只隔著霍爾果斯河。有人說,只有在新疆、西藏這樣的地方,每時每刻都能夠感覺到祖國之大。幾乎每一處,都有絕美的風景,每一個風景,都令人神魂顛倒,為之手足舞蹈。但我覺得,大地每一處,其實都是存在,都是通往。而這個存在,是人類共有的,就像我們的文明、科學技術、思想、智慧等等,本就是用來為更多人服務,造福於人類及我們所在的星球的。所謂的疆界,只是一種形式,且只在目前比較重要而已。而今的「一帶一路」,是對十世紀之前,光華燦爛的陸上絲綢之路的一種輝映,它打通和銜接的不僅僅是經濟,而是一種新的文化和文明的再度融合與再創造。

走在新疆大地上,天空更加遙遠,路途成為旅行的主要部分。回到博樂市,去吃飯路上,隨便買香菸。店主多數是漢族人,再一問,老家獲祖籍四川、河南、甘肅、安徽、湖南等地。又說,大部分是兵糰子弟,二代或者三代。我覺得有些欣慰。儘管,這種欣慰不知從何而來。人本就是遷徙的群體動物。習慣於農耕的人,也總是像遊牧者那樣,在大地上擇善而居。新疆雖然偏遠,但未嘗不是一個宜居的地方。尤其是在當下之越來越逼仄的城市環境當中,在人口疏朗、自然尚還原始的地方終老一生,這樣的理想,我覺得應當是隱士的。在我們的人群,允許有人進取,在科學和文化的道路上悶頭創新,也要允許一些人淡泊、安閒。人類和人類社會,多樣性就是豐富性,求同存異就是包容,就是美德。

就像怪石峪。在阿拉套山當中,蜿蜒起伏、宛如遊龍的溝谷丘壑之多,是一座山脈的應有的姿態。而一處有巨石堆積,其形狀變化萬端,在整體平淡的大背景之中,它就是獨一無二的,絕無僅有的。起初,我還覺得,所謂怪石峪,大致是類似英國埃夫伯裡巨石遺址之巨石陣,以及中亞地區以巨大的石圓圈、列石、鹿石聞名的建築物。走近才知道,怪石峪的怪石,是1.9億年前地殼運動的結果。炙熱的巖漿洶湧奔逃,落身地表,但在冷卻過程當中,這些巨大的花崗斑巖形成了許多原生立方體節理(裂縫),漸漸地,成為風沙日月侵蝕的的突破口,爾後,巨石被橫掃一切的時間切割,分散成諸多的相對獨立的塊石。

這種運動,每時每刻都在發生,人也像這些巨石,只是,巨石的形體要比人堅韌。在自然物面前,人是有理由膜拜,更有理由沮喪的。沿著巨石之間的窄小溝壑向上,在陰涼中撫摸粗糙的石頭肌膚,心中驀然有涼意升起。其實,人和萬物,心是相通的。在遙遙無盡的天地之間,人不僅是自然的一部分,更與萬物擁有著同樣的命運。只不過,越是會享受、有獨立思維與創造力的,總是很短暫。這樣的一種現象或者說規律,我覺得,是上天有意為之。冥冥之中,肯定有一種力量,洞徹了人的本質,生怕人在漫長的時間中,窺破了天地自然的奧秘,以其貪婪之心和無盡欲望,對之進行篡改和修正。因此,在萬物起初之時,上天就為每一種生物設定了無可解答的密碼。

在顧盼之中,每一塊巨石,都被長風雕刻成了象形動物,如天狗望月、蒼鷹俯鼠、大象戲水、沙海駱峰、石猴護子、鯊魚躍水等等,儘管,有些命名牽強,但也是招徠遊客的慣用伎倆。任何的風景,誰說了都不算,一個遊客和另一個遊客的感覺,各各不同,甚至相差十萬八千裡。這裡面的原因,還是人的文化背景、思想深度,生活經驗、想像力和趣味性在起作用的。比如,我由中間的小道向上時候,只見右邊疊在一起的巨石,像是一對男女在交歡,只不過,女的在上,男的在下。我說出之後,立刻遭到反對。在許多人的心裡,有些事是可以做不可以說的,有些是可以說不可以做的。人固然有禁忌和律令,可自然是毫無傾向的,它只是按照自然的方式,被塑造或者自我塑造。老子《道德經》說:「萬物負陰而抱陽,衝氣以為和。」萬事萬物都有對立性質,只有對立,相互激蕩和衝和,方才各自成形,互為依存,進而達到和諧的狀態。

有意思的是,這樣的地貌有石蛋和孔穴之稱。人在給大地形狀命名時候,語言是匱乏的。自然本身的物理和化學作用神奇有趣,於是乎,各種造化便在天地間呈現。我的本意是攀登到山頂,去朝拜那尊石佛,可發現走錯了路。又一想,心中有的,便是全有了。中國的古人將人視為宇宙的一部分,或者微縮宇宙,是與大宇宙相對應的。膜拜、禮讚只是形式,有必要,但又非一定必要。遂打消此念。與眾人在山頂巨石上合影,又各自擺起各種姿勢留念。在此過程中,我在遠眺之間,發現阿爾套山在這裡,基本上是持平的,沒有特別高的突兀,也沒有特別低的下陷。這種山勢,是最好的龍脈之表現吧。由此,也可以看出,整個博爾塔拉就是一個精緻的盆地,蒼茫而又內斂,好像是一個天然的圈棚,其中水草豐茂、草地平坦,適合於縱馬狂奔,更適合在草地上枕肘酣睡。當然,這裡也是最好的遊牧場所,是群雄逐鹿的寬闊疆場。

可是,人類,我愛你的寬廣,更愛你的無憂無慮,到處都是道路和通往,而沒有任何的遮擋,任何人行走其中,哪怕單身孤馬,也可以放任天下。

他們都去了奇石街。在新疆,在西北,在曠古的山野,石頭是最根本、最具有智者情懷的原始居民,流水和大雪,風和時間,使得它們在日月消磨當中,獲得了各種各樣的外形和紋理。人們發現是一種美德,購買和擺放也是。但我覺得,萬物各有其位,再好,還是它自己所在的位置最佳,改換地點,取悅於人,似乎有違天道。因此,我不去觀看,更不會購買運輸。以至於同行者在我眼前炫耀某某石頭好看時候,我只是笑笑,更甚時,直接說趕緊扔掉!我的意思是,不是石頭不好,而是石頭不應當被販賣,被改換位置。它們可能也是有生命的,離鄉索居的滋味,人可感受,石頭也可以。 

程靜幾次來電。她在伊犁,是我2013年在魯迅文學院的同學。她寫散文的同時,還有詩歌。她這樣在邊地的寫作,具有天然的異質性。她問我去不去伊犁,我起初想去,新疆太遠了,難得來一次,幾年不見,對她也是想念。其實,我那兩位戰友,也在伊犁,只是多年來沒有任何聯繫。程靜說的時候,我總是想請她幫忙,能不能找找那兩位戰友的聯繫方式。一個叫邢進軍,一個叫王良。對昔年舊友的懷念,可能是逐漸變老使然。從某種角度說,人的一生都在尋找與自己氣息相投的同類,而有些人,無論我們怎麼樣去親近,他們也不抗拒,但總覺得之間有很大的鴻溝,有一種相斥的力量,逼迫得人難以靠近。而有些人,一見面就黏在了一起,無論做什麼,都覺得開心、合拍。人這個奇怪的動物,所有的愛恨情仇,也都由此而來,由此而散。

我本想轉道伊犁,再烏魯木齊,再甘肅酒泉。但一切計劃泡湯,不是我不情願,而是我不可以,包括去看望嶽父母。很多事情,個人是無法左右的。一個人,有時候連自己都無法掌控,何況他人呢?想到這裡,我覺得悲涼。再去夏爾西裡的路上,我坐在副駕駛的座位上,閉上眼睛,有淚水溢出。那一刻,我的心臟在疼。這麼多年來,直到2016年,我才第一次知道了心疼和肝腸寸斷的滋味。心疼,確實是心尖部位一下一下地跳著疼,像刀子在割,尖利的指甲在使勁掐。肝腸寸斷,我可以明顯地覺到腸子一截截斷開的悽厲和脆響。

進山,顛簸,上到山頂,美景乍現。這裡是中哈邊界。其實,在漫長的時間當中,阿拉套山乃至其綿延的山地草原是沒有任何阻擋的,現在依舊是。自然只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呈現,去連結、交互。其上的草木及其他生靈也是。展現在眼前的,完全是一塊處女地和完整的草場,可以遙想當年,無數的遊牧部落驅趕著他們的牲畜,在阿拉套山及厄爾格圖爾格山、崗吉格山、別珍套山、麻依拉山、婆羅科努山,以及哈薩克草原、賽裡木湖周邊、溫泉縣、精河縣、阿拉山口漫遊,那是人類對自然的樸素讚美,是人在大地上的長卷史詩。

這裡是博樂市的北部山區,海拔1210至3670米,典型的溫帶大陸性氣候。滿山的花朵,在群草當中,成片地清純或妖豔,或花朵壓腰身,或枝幹故意將花朵聳出枝葉。眾人歡呼,在花叢拍照。有人說,這是最後的淨土。言下之意,夏爾西裡是他們到過的最原始的地方。我倒覺得,任何地方都可以是淨土。人一方面在努力向自然要資源,一方面又在埋怨自己用力過猛甚至竭澤而漁。矛盾是人心的基本形態。資料說,夏爾西裡有雪蓮、蒙古黃芪、新疆紫草等1676種高等植物,野生動物有雪豹、北山羊、棕熊、猞猁、馬鹿、盤羊、蒼鷹、草原雕、雪雞、雕鴞、短耳鴞等40餘種,約有陸棲類動物和鳥類300餘種,脊椎動物221種,昆蟲420種,大型真菌143種,為「不可多得的天然基因庫。」

大地自在安泰,奔來與人無關。如此多的物種,在夏爾西裡,儼然一個獨立的自由王國,其中的一切,都是從混沌中來,又回到混沌,循環往復,從不停止。遙遠的博爾塔拉處在歐亞大陸中心,受中亞、蒙古、西伯利亞氣候交相影響,自然地理幾經變遷,構成了各個植物區系的接觸、混合和「特化」,多樣性和豐富性顯而易見。在夏爾西裡,我最喜歡植物中的有紅門蘭、斑葉蘭,它們滿山地開,集中在一起,整齊劃一,又充滿剛性與柔和相得益彰的的氣質;紫草、梭梭、甘草、肉蓯蓉等等不僅珍貴,而且多數具有觀賞與藥用價值。

中午野炊,西瓜、饢,再加榨菜、鹽煮筍等,應當是最好的搭配。其中的饢,極其鬆軟、有嚼勁,還有一種香味,之好吃,在內地是絕無僅有的。

我們開著車子,在夏爾西裡遊走,看到一處美景,呼啦啦下車。人在美景當中,無非拍照,無非空洞地感嘆和讚美。這其實很無趣。返程時候,遇到一個蒙古族小男孩,他跟隨父母在山裡很久了,遇到開車的一位蒙古人,就託他把孩子捎出山去。同族的信任,多麼美好。沿途,在小男孩子帶領下,我也採到了一種紅豔豔的,吃起來有點酸的野果,類似桑葚。汽車正在爬山時候,忽然大雨,如簾如幕,頃刻間,天地迷濛。不過,這只是陣雨,而且,在草原和高原,此類情況再尋常不過。行至山頂,太陽再現。回首間,驀然看到一輪彩虹,仙橋一樣,五顏六色地架在夏爾西裡的溝谷之上,好像有神仙降臨,或者上天在引渡修成正果的妖精。

出山,一切平坦,豔陽之下,博爾塔拉到處都是蒸騰的熱氣。傍晚,在與夏爾西裡貫通的哈熱圖熱格國家森林公園之外,吃飯,喝酒,沉沉醉倒。一夜之後,就要離開博爾塔拉了,我有些遺憾,除了沒能見到程靜及邢進軍、王良兩位戰友外,還有一個遺憾,就是沒能去阿拉山口看看。我記得,《新唐書》上說,唐代,高仙芝帶軍在怛羅斯遭到失敗,全軍潰退之時,封常清也不管不顧,一路奔逃,另一個名叫段譽的將軍說,你這樣逃跑,連自己的軍隊都不管,算什麼將軍!封常清一語驚醒,遂勒馬站定,召集自己的陌刀隊,封住山口,讓屬下先撤退。安史之亂時,封常清以安西節度使的身份回內地參戰,不憤於邊令誠等宦官,身中毒箭仍舊竭力奮戰,次日死於軍中。

如此的將軍,我當然要去看看他當年的戰場,對歷史的追尋,英雄的熱愛,大致是天性,尤其是男人。但時間關係,只有下次再來了。到烏魯木齊,呆了一夜,我便於此時凌晨乘機返回成都。因為預想的都沒有實現,特別是看望程靜和兩位戰友,以及最重要的回甘肅。好在,現在的交通越來越便捷,再不要幾個月,由蘭州到成都的高鐵正式運營,去到酒泉,也不過七八個小時。儘管如此想,但仍舊無法遏制傷感,飛機飛在河西走廊上空時候,我又忍不住向下看,那一片焦黃的洶湧,乃至彎曲的弱水河,零星的綠洲,哦,我曾經的老單位就在那裡,我的嶽父母,也在那裡。想起每年翁婿一起喝酒,聊天,說家常話的情景,不由得熱淚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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