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作曲家馬克斯·布魯赫
◎ 賈曉偉
德國作曲家馬克斯·布魯赫1866年前後寫成的《第一小提琴協奏曲》,充滿19世紀上半葉一位來自科隆的少年對「愛」與「美」的冥想,由年輕的提琴手演繹,最具說服力。這部作品開始構思時,布魯赫不到20歲。其後打磨了好幾年,年近30歲完成。當時,布魯赫與小提琴高手約阿希姆、薩拉薩蒂交往,對此曲的修訂大有裨益。而這部作品的演繹版本裡,我喜歡華裔美籍演奏家林昭亮在哥倫比亞公司的錄音。那時他一副年輕人的裝扮,後來索尼公司重新做了一版,林昭亮的照片已是一個中年人的頭像。還是早年的那版最好,味道正,力度足,健康,明亮。據說梅紐因有十幾歲時錄製的一版,十分漂亮。奧伊斯特拉赫版的熱情洋溢,海菲茨版的滴水不漏,都是成年人技術控制下的作品,失去了此曲的「冥想」特質,即沒有煙火氣的那種「純潔」 。
匈牙利裔美國籍樂評家朗格說,布魯赫的作品在美學上守舊,折中主義,學院派,氣質不突出,已經被時代遺忘,拋棄(布魯赫高壽,1920年83歲時去世)。哲學家維根斯坦在筆記裡也以這種態度說過孟德爾頌,認為他沒寫過「勇敢的旋律」。他們一致的看法,是布魯赫、孟德爾頌的作品力度不夠,太柔和,無英雄氣派,無男人味。其實大可不必如此苛責。布魯赫的《第一小提琴曲》通篇如同春風與陽光裡的美人舞蹈,明麗的線條起伏,飛舞,「冥想」的陶醉感十分迷人,近乎「愛」的一場白日夢。而在德國浪漫主義文化系統裡,「愛」與「美」的結盟,要屈從於「死亡」以及「毀滅」,華格納的主題便是如此。諾瓦利斯的「藍花」落入塵世時,便有了不祥,因為世界以「惡」的力量要囚禁並摧折「美」,不允諾大地上「愛」的美好行程。這個「白日夢」一碰就碎,而過度痴迷此夢的布魯赫被朗格低估已是必然。
但中國樂迷喜歡這部作品,不僅在於它「如泣如訴」的抒情性,還在於它與耳熟能詳的「梁祝」味道相像。溫暖、熱烈的氣息,跌宕起伏的旋律,十分契合國人對「情感故事」的理解。如果過於抽象,線條堅硬(比如貝多芬的小提琴協奏曲),一些樂迷還不太喜歡。中央音樂學院把布魯赫的此曲列為業餘考級第九級的曲目,學小提琴的孩子們大多都以它一試身手。
就今天的影響力而言,布魯赫不及時常拿來與他一起論述的孟德爾頌,更遠不及複雜而又氣勢非凡的勃拉姆斯。他不是對抗華格納時代美學主流的戰將,也非一個形式上的革新與開拓者。準確地說,他的作品不溫不火,卻十分優雅,上不了天,也入不了地,只是在既有的樂思裡精雕細刻,美輪美奐。他的「愛」與「美」危險嗎?如今人們研究德國「第三帝國的興起」,把浪漫主義也列入其中——從諾瓦利斯一直到格奧爾格,從貝多芬到華格納,似乎政治與軍事上的「畸變」,與音樂與詩歌有關。德國文化的「愛」與「美」裡面有「死亡的基因與酵母」,裡爾克也說過,美是一切恐怖的開端。但此番追究,未免本末倒置。一個帝國的失敗,甚至一個時代的過錯,要音樂家共同承擔,近乎荒謬與黑色幽默。
德國的浪漫一代,音樂家與詩人普遍短壽,青春的死亡與救贖,冥想的過度與放大,的確是一個問題。宗教的王國與塵世的王國,由「愛」這個字相連,塵世的死亡與基督的死亡結盟,從諾瓦利斯開始。少女的形象自此也與死亡、哀悼相關。「不朽的少女」,對位「不老的少年」,青春時代的「愛」與「美」,變得幽靈化,神秘化乃至神化,宗教的升華也到場推波助瀾。塵世的相遇裡,要抽象與象徵地提煉「靈的原型」。好在布魯赫的作品,還算居於不高不低的位置,沒有「化蝶」後的過度狂舞,一種抒情的濫觴。我們到了「羅曼蒂克」解體與消亡的時代,但沒有了浪漫與冥想,相愛者僅僅是生物,也未免太沒意思了。
如何拿捏「度」,是個難題。塵世的愛,沒有飛翔,沒有舞蹈,但太天空了,又顯得「飄」。布魯赫的此曲,當是一種情感與想像的美好折中。